Saturday, July 4, 2009

二 加篇: 5 忆想

“那是,又一个无限苍老附加些许新鲜的古树桩情景。”


十天后,2月2日下午,云雾茫茫,细雨蒙蒙。中音正漫步于南京秦淮河畔,石头城下。

石头城,由上亿年岁、曾经人工刻凿过的赭红色砾岩为墙基。据说,它原为长江军事要塞,是南京最古老的城墙,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33年。那就是,它源自中华文化中“性善论”代表人物、儒家亚圣孟子的生活年代。当时的中华天下,诸子百家争鸣,思想百花斗艳,业已蔚为壮观,应有尽有,包括墨子的“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爱人若爱其身”等理念。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城下原本水流汹涌的长江主道,业已西移二、三哩或八里;更冲积出了长江三角洲的大片陆地,使入海口从镇江、扬州一线向东南外推一百多哩或四百多里。先后君临一统天下、面受万岁欢呼的子孙,数达一百一十;另外独霸一方、梦想万寿无疆的帝王,不下三百。其中,没有一位,对墨子的平等、博爱感兴趣。统一天下的第一位,借法家,焚书坑儒,以残酷治民。偶有几位,依道家,尝试“无为而治”。但绝大部分,以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五常”作幌子,用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在国家、大家、小家中实施人人不平等,扭曲、奴役人性,强化统治。而最后一位,则把“五常”“三纲”的牌子全砸了。

据说,中华忠臣与智者的样板人物诸葛亮,在一千八百年前到过这里,留下了“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的惊叹。从此,有四分之一的年代,南京先后为十个王朝之都。而且,自汉民族首次臣服于其它民族的君主、北京因此首次建有皇宫以来,对抗势力都定都南京。只是,定都南京的朝代,都走马灯般地来去匆匆,驻足平均不到五十年。即使其中唯一长寿、唯一真正能号令中华天下的明朝,也早被血统不明的逆子把皇府迁移北京。十九世纪中叶,刚走出启蒙时代不久的西洋人,凭着百余艘洋船,外加洋炮、洋枪和不足一万的兵力,正是在这虎踞龙盘之地,逼迫拥有四亿人口的中华国签订了第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随之进入的中华近代史中,南京作为太平天国、中华民国的首府,更只是昙花一现般的各为十二、三年而已。年鉴上的中华民国,长久得多。但它的首府大多时间流落外地:先被舞枪弄权的北洋军阀操控在北京十六年,后来被人面兽心的东洋鬼子迫迁重庆八、九年,最后被信奉西洋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共产党穷追猛打到广州、重庆、成都、西昌、直至赶出大陆,终于久留台北、自治千分之几的中华天下。它的实际政制也多漂泊:从模仿美国式民主共和的初衷起始,经军阀坐镇,到国民党一党、或其党魁一人独裁,再逐渐回归普选共和。普选倒使国民党党魁在2005年回到了南京的总统府,那是,在败选丢权后,作为共产党的座上客,参观早已成博物馆的总统府遗址。太平天国、中华民国的兴败变迁史,据说,都是至少四分之一亿、可能超过半亿人头落地的杀戮史。东洋鬼子在攻克南京的几周内就杀戮了数十万当地居民!

据说,三十年前,不少返城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无家可归,只得倚这古老的石头城墙,建起层层叠叠的简易房,借以遮风挡雨,聊以安身。上山下乡运动,在老卢的弱冠之年被引向高潮,据说,主要为了疏散“破字当头”破红了眼、不听话、不见好为收的“红卫兵”。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人数,曾高达城镇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强,总计六分之一亿。据说,把那么多舞象之年的人弄得无学可上、弄得背井离乡、弄去刀耕火种,是“文革”中仅次于直接蹂躏身心、致人死地的最无人性的一招。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最终得以返城,据说,是红旗飘飘的共和国历史上,民众集体抗争成功的唯一特例。但这特例,很可能,更是由于适逢时代过渡的契机。

那是,从一个只强调革命的时代,过渡到一个兼顾生活的时代。前一个时代,引用马克思的观点,口口声声资本主义人吃人;同时,极端、竭力推行苏联领导人的手段,忙于人斗人。国计民生,潦倒不堪。惨死的无辜,可能比战争年代还多。天怒人怨,地震驾崩。后一个时代,引用二十世纪末期资本主义发展的工具,从实发展经济。经济腾飞。三十年后,年度国内生产总值,经过十倍多的增长,可以算到美国的半数,或者,按更有人性意义的人均,为美国的九分之一。自1999年起,建立了现金补贴制度,确保城镇户籍家庭人均收入能达到当地政府确定的最低生活保障标准。一些地区为农村户籍建立了类似制度。可惜,大浪淘沙,鱼目混珠。许多人,据说,似乎从前一个时代的说法中,心领神会;抑或凭着天生或蜕变成的狼子野心,应时而出。他们真用人吃人般的手段去操作。一旦经历、抑或风闻如此事例,平民百姓即刻想起前一个时代的说教,感到噩梦成真。人人自危。人性似乎面临新一轮的挑战。在“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同时,“以人为本”一说,来自被儒圣孔子评价为功大、器小、不俭、无礼的管仲,在两千七百年后,应运获得新生,成了官方的口号。

倚墙而建的简易房,已被清除得无影无踪。石头城,旁边的碑文标明,已成“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与“南京的母亲河”秦淮河之间的地带,六年前被整修得规规矩矩,供人怀古、信步、游乐、休闲。植有正叶绿花红的茶花、叶落枝黑的樱花、叶枯茎黄的草坪、削顶移栽的垂柳、和形色多异的矮灌木丛。配有映照城头“鬼脸”、古书上文人墨客盛赞、几年前还是臭水垃圾塘的镜子池。花木还小,尚不成荫。整个景观,犹如不时挨刀受剪的古树桩盆景,只有超越时间的无限苍老和刚进入时间的点滴新鲜,几乎没有近代、甚至没有昨天的印记。犹如无声胜有声,命运多舛,尽在那没有中......

就在那些道听途说、揣摩、遐想之间,中音收到老余的电话,当天第三次预约见面的电话。

老余在大学时与老卢同系不同班。他在多伦多大学用三年获得博士学位,在海外公司稍试锋芒后,便回国发展。他在十多年前访问双城时,曾与老卢和其他校友相聚于中音家。有关俩“老”多伦多大学时亲密无间非同一般的故事,中音听过不少。前晚,他在电话上就老卢的病况,与老余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交谈。他想听听国内朋友对老卢回家的看法,听听他们是否会为回家后的老卢提供社会、经济支持。

晚上7点,中音坐的士到达玄武区花园路8号,步入“名满天下”大酒店时,老余已在宽敞的等候大厅。如果说,有十几乃至二十几年面容、体态丝毫不变的人,恍惚间中音感到,一个月左右便将进入花甲之年的面前这位就是。在俩人握手的片刻,“清瘦、精明的福建人”几个字,闪过中音的脑海。那些随机闪出的字,不无迷惑的他却又清晰地记得,来自适值日本签字投降那一周的《时代》杂志。

很快,另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野:是中程。脸,也许比三十年前更圆;笑容,还是一成不变地那么诚恳。大学时,中程经常去中音的宿舍找一位同乡好友。老余介绍说,中程“才是老卢真正的同学”,是老卢大学时的同班同学。而且,当年老卢作为学生领袖的引路,为中程取得现有的领导地位,打下了不可或缺的基础。中程当日早些时候已与老卢的侄子联系,征询卢家的有关打算。

中音据此醒悟到,有关老卢的事,直接同中程联系更为合适。

到场的还有余、程夫人,和程家研究生女儿、女婿。七人在随后两个小时里,在楼上的包厢里,边就餐,边聊谈。中音认为,他前晚给老余介绍的情况,应该已经基本传达到在坐的各位。他因此没有多谈老卢的事,除非有人问及。他主要听他们的叙述,偶尔穿插回想老余前晚的反应。

“怎么会这样?!他可是我们班上身体好的。”

“太惨了!这,谁也料不到。”

“真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件事。一直想得到他的信息,一直不好联系。”

“美国医院必须抢救任何病人。那多好!国内没有这种规定。病人得先付费,医生才给看。

“应该回来。叶落归根。不这样,怎么样?这里毕竟有家人。”

“每月三百美元,相当于两千元人民币?应该够了。他在家不用付房租什么的。”

“他两年没收入?每月三百美元,就是每年两万五人民币。两年五万。国内的同学、朋友筹这个数,不会有问题。”

“他有些中学同学的条件也很好的。估计都会帮助。”

“他对同学特别慷慨。例子就多了”

“他对家里也慷慨。孝顺得很。对他弟弟特别好。”

“他的侄子,找过我们,搞推销的,同我们见过面。”

“有一段时间,家里联系不上他。他侄子找我们想办法。”

“他好像过得不太好吧?”

“我们一直想见他。都跟他说过,‘你不上南京,我们集体去岛城看你。只要告诉我们时间。’他就是不同意唉。”

“他'07年1月份打过电话。谈到每月有五千美元的收入。听上去收入不错啊。还说,那年会回家,回家后会联系。后来就没消息了。”

“他,有时爱吹牛。”

告不告诉故友什么隐情,是老卢自己的事。中音不想去添加新信息。但既然老卢讲过收入,中音就肯定说,“他的情况在'07年1月份是很好的,接近最好吧。”讲的收入,没有“吹牛”。恰恰相反,与一般人只报毛收入的习惯相比,老卢讲的,更象隐瞒。那是他当时被抽税后到手的净收入。

除了老余的双城一访,这些故友已经二十多年未能同老卢见面。与他的联系,从他们如数珍珠般地忆述中不难推断,也是寥寥无几。那是,又一个无限苍老附加些许新鲜的古树桩情景。尽管如此,尽管某种失望、猜疑,尽管时值春节期,在得悉不幸消息后,他们却雷厉风行,为之投入如此多的时间、精力。中音深受感动。

年近两千的古书《说字解文》,称三十年为“一世”。历时上万年,直到一、两百年前,世人的平均寿命,确实就三十来年。显然,旧日友谊在心上的印记,远比同代人倚墙而筑的简易房持久,会持续超过“一世”,也许,会超过曾在南京驻足立都的朝代的平均寿命,持续终身。当今的终身,大多能进入古稀之年,就如孔、墨、孟等百家诸子一样。所谓,终身不忘。作为个人誓言,那可是最高级的。看来,尽管自古以来被蓄意扭曲、或“文革”中被全盘否定,仁义礼智信并未在中华大地泯灭。有这些朋友作基点,为回家后的老卢提供支持,中音以为,靠得住,值得欣慰。

看来,“西天”不亮“东天”亮。一个多月的探索,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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