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 2009

二 加篇: 4 探访

“一个,弟弟长弟弟短为弟弟痛心。一个,哥哥这哥哥那为哥哥疾首。”


告别副院长后,中音随侄子,和复又出现的外甥,去“乡下”,去探访卢母和其他卢家人。岛城是由镇与村组成的县级市,户籍人口不到三十万,城镇与农村籍大致对半。医院、酒店在县里最大的镇上。乡下,是相对这“镇上”而言。

卢家传统居住的乡下,旧日的村庄,单户独屋的景观,已被“以镇代乡”的浪潮荡然无存。昔日的村民,业已迁入所谓“街道化”的新建住宅区。传统上象征家族兴旺的四、五代多家同堂合户,也已不再。卢大家庭早已化整为零,自从卢父去世后,已没有属于最老辈或用作大家庭中心的居所。后辈各自为营。卢母沿袭着自古以来一成不变的老传统,完全靠子女的孝顺生存,同时按新兴的格局,漂泊居住于岛城四个子女家。她正轮在么子卢弟的三口之家。

卢弟的住房,是众多白墙黑顶、整街段相连的“连体别墅”门户之一。两扇银灰色金属质地的大门,显得坚实。上下楼,大概各有两三间房面积。正厅里,铺有纹彩似棕色土壤的抛光地砖,放有深棕色的各种家俱、黑灰色的杂物,还有两辆看上去已有年岁的黑灰色摩托车。还有,淡棕色的墙,深棕色的门框、壁橱,白色的“天花板”。除了门框、壁橱框上二十来个小红灯笼,没有装璜、布置,只有朴实、随便。

老母坐在轮椅里,临靠大门边的窗户,右半身从头到腿洒满了早上10点半钟的阳光。她一头银丝,满面慈祥,两眼机警,双手五指对五指若接若离。上穿红底白圆图案的厚棉袄,下穿青灰色厚棉裤。

中音向她问候,代游子问候。经卢妹解释、说明,老母含糊说了几个字。卢妹宣布,老母懂了,懂他是来自远方游子身边的人。

中音想到游子谈过的故事:老母曾居住养老院,但更愿意与亲骨肉同住,盼着要游子回到身边一起过日子。他想到游子在护理所轮椅里的模样,想到游子要回这个家的夙愿。一张合成影相突然在脑海中出现:轮椅里的老母,和终于回家、同样坐在轮椅里的游子,正相对而视。在各自夙愿实现的时刻,俩人又会作何感想?中音不忍继续那思路。

卢姐、卢妹,不断向中音问这问那。与前晚哭声抑心里、泪珠留眼里的卢兄不同,姐与妹哭声成片,眼泪成流。一个,弟弟长弟弟短,为弟弟痛心。一个,哥哥这哥哥那,为哥哥疾首。俩人不时回到同一句话,请千万弄他回家。

中音发现自己不得不经常打住话语,调节呼吸,深深一吸,又深深一呼,以求稳定情绪,以免内心的共鸣突围而出。他内心的同情本能,受到卢家姐妹悲恸情感的反复冲击、招呼,难以自抑。但他感到难以自抑也得抑,感到不可失控。他的使命,不是陪人痛苦,而是了解、通报、安慰。

确实,通报中有安慰,一直是中音的原则。

两个月前,他给卢家详述了老卢的情况和琳妲的计划后结语说:“总之,能做的,好像都做了。其余的,就得看老卢自己的造化了。他能遭此难而得救,可见他的造化不浅,会有后福。没人能预测最终他身上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最坏的结果当然是从现在起没有任何恢复。琳妲显然是依这根底线去安排了他的生活。也就是说,在这儿,即使是最坏的发生,他也不再有生活上的后顾之忧。你们也可以放心了。”

一个月前,在向卢家长篇介绍了老卢的病情和护理后,他给写道:“要说治疗,这里的医护、福利当事人也够尽心尽力的了。动人的故事就不说了,光说费用吧。医护费到十月中旬是八万美元,在护理所每天大概要上百美元,还有琳妲的工资等,知道老卢无支付能力,但社会还是给他化。不能不说这是他的福份。”

这次,中音特地带了张照片,不是老卢近照。近照,他不忍拍,家人看了只会更伤心。他带的,是六张照片的合影。每张原照里,是一位光彩夺目、足以让老卢留恋不舍的华人靓女。中音的女儿从琳妲手里接过老卢的上百张旧照后,还没看完就不无惊讶地说:“那么多漂亮女生!”中音到卢弟家后,已给传阅过这照片的照片,并提醒道,老卢的生活,虽然目前黑暗,但曾富有光亮。毕竟,诚如苏轼的千年绝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

该讲些动人故事了。中音说,“护理人员对他很好。”

“一位护士不时说是他女朋友,逗他,做出与他亲昵的样子,真的似的。”他分享说,“他也会因此显得难得的高兴。”

“光因为他走不稳,为了避免他摔,”他报告说,“护理所就专门讨论了几次。一会儿给他轮椅,一会儿又不给,来回几经更换,还有不少其它措施,绞尽脑汁,认真负责。”

他继续,“虽然室外冰天雪地,他住的地方总是不冷不热,摄氏二十几度,很舒适。”

气氛变轻松了。

也许因为谈及气温,开始有心旁顾的姐妹突然又惊奇又关心地说,“你冷得在发抖啊?”久居寒冷明州的来客,居然在这亚热带畏寒怕冷?

中音站在从敞开的大门口进入的阳光中,一直在搓手抗寒。他歉笑着供认不讳:“是冷。”

他想起,每每谈到老家,使老卢谈虎色变的,就是这种冷。他想起一年多前的一段对话。

“下个月回家庆祝我妈九十大寿。”

“她生日在11月份?”

“实际在1月份。但1月份那里太冷,吃不消。11月份还不冷。我提前去给她过。”

此时,正值连土生土长的游子也“吃不消”的1月份。寒流恰巧尾随自己,从天而降,接踵而至!

周围的卢家人,东一个、西一个地站着,好像都不比自己穿得多,却都悠然自得模样。卢弟身上,是敞开的棕色灯芯绒夹克、灰色低领毛线衣、灰蓝衬衣、深蓝领带。侄子穿的,类似,但多黑色;黑皮夹克拉链紧锁。外甥,只显出灰色薄棉袄、淡灰高领毛衣。妹、弟媳都穿着短大衣,一海蓝,一墨黑。姐,青色羽绒衫,一度甚至连这外套也没穿。

谁都说,北方人怕南方冷。这说法,似乎自相矛盾,但符合事实,还富含哲理。在岛城这样的南方,冬天虽冷,但人人挺得过。结果,世世代代,就一直这么得过且过、挺着过。每人经保健谚语“春捂秋冻”中所说的秋冻,却也获得一定的抗寒性。相比,在双城那样的北方,人无法将就,唯有战胜寒冷,才能得以生存。结果,想方设法,变居所为温室。因祸得福,祖祖辈辈,活得反而暖暖乎乎。但又因福得祸。在偶尔涉足南方时,因为没经过受冻锻练,又往往在穿着上准备不够,他们经受不起那里得挺着过的冻。真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此寒非彼寒。此寒更似软刀子,防不胜防,凌厉倍加。

那些是理论,不能解眼下之急。姐、妹另具慧眼,说,“下身穿少了。”摸摸中音的裤腿,又说,“穿一条裤子哪够?”她们把他带出门。横穿一条街道、一个连体别墅间的断口、又一街道,就到了卢妹家。

这里的布置、装璜比较讲究。但中音还没来得及看出个所以然,姐、妹就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汤。中音一喝,身上冷意全消。他感激又感叹。老卢需要而缺乏的,正是这种有眼、有心、有办法、有行动的“四有”照护啊!

中午时分,中音回到卢弟家。卢母还在老位子,但垂着头,合着眼睛,似乎在打盹。阳光只照到她的右臂。她比先前多了盖在大腿上的粉红毯子,带在双手上的白色大手套,和介于毯子与手套间的橙色暖水袋。显然,有人一直在细心照看着。可见,“四有”的人,在卢家何止姐与妹!

卢弟继续在抽烟,不时咳嗽。纸烟在中指、食指之间夹得水平,放出的青烟冉冉直线上升。不同于姐、妹、兄,他表面上一直就象那青烟周围的空气一样平静。内心里,可能更象纸烟里一样,在燃烧。

卢弟的内心煎熬,和欲为老卢不惜一切的决心,曾在与中音的越洋电话交谈中表露无遗。面对面,他重申了那句最朴实的话:随时准备派俩个“壮劳力”接人回家。中音半开玩笑的回答依旧:“他也不是一袋土豆。”这次,外加了一个提醒:“不要抽那么多烟。”卢弟外加了他唯一的提问:“车怎么处置了?”

那段交流,是在临江的一户民家店里用餐时进行的。先前,在离开卢弟家后,侄子把搭车的卢姐送回大约一哩或三四里外的家。中音提出,想就近探访另一位“母亲”──长江。餐后,近三点,车开上了环岛江堤。

淡蓝色的天空下,云轻霾重,风急气寒。深灰色的江面上,浪起浪伏,花开花落;花白纷繁,浪小杂乱。谁都宣称,眼见为实。谁都知道,“大江东去”。但谁能看得清,眼前近至咫尺的江水正流向何方?广阔的视野里,水天之间的物品同样真假难辨。无论是对岸的建筑,还是江中的船只,看上去都象“垒高”玩具拼装出的小模型,大小不及手指,轻重类似枯枝落叶。显然,是真是假,是巨轮还是落叶,长江,这畅开着一哩多或四里宽胸怀的母亲,根本不作区分。她统统一视同仁,照收不误!

下了江堤后,车回到“镇上”,把卢弟送到一家百货大楼门口,把外甥送到一幢综合大楼边。卢弟是裁缝,他的产品由大楼里的商店代销。外甥下了车就沿一条街道向深处走去。侄子还得把中音送去老家。

卢弟与卢兄,平静对激动,似乎是性格使然。性格特征,按心理学说法,与排行有关。老大,生来第一,有似虎头,从小面临“长兄如父”的期待而富责任心。其性格,因负荷压力,难免显得沉重。老么,生在最后,犹如蛇尾,往往从小少责任、多受宠。其性格因此趋于洒脱。卢弟有妹,但身为么子,曾特别受宠于长他五岁的老卢。

长兄如父的理念,好像不但反映在卢兄的性格上,还体现在他与大家庭中其他人的相处关系上。相应地,卢家明显地保持着传统的父与子、男与女之间的主从关系。

卢家的血缘晚辈,中音见了至少五、六位。其中,只有这侄子、外甥,与他有面对面实质性交流,与他有过越洋通讯联络。他俩就是卢弟讲的“壮劳力”。俩人的性格,也似乎与其分别为长子和么子的排行一致。

侄子,多凭头脑,只要晓之以理,容易说服──至少表面容易,甚至过于容易。外甥,多随心欲,曾在双城时间元旦早晨六点多给中音去电话,不是理喻,却似播音器,说了几十遍要接舅舅回家。

侄子,眉间刻痕永驻,一付心事沉沉模样。他对中音全程照前顾后,忙于操作。外甥,眉间始终一马平川,似乎来去随意,一身轻松。那是“似乎”。有的人像划水的鸭子一样,不管心里多急,不管双脚划得多忙,其露于水面的身段却总是四平八稳、悠然自得。

有这俩人搭档处事,头、心兼用,一紧一弛,中音感到,正好相得益彰,值得放心。

与卢家人一一道别时,他结尾都说:“以后再见面”。

那是预言,也是心愿,还不能是允诺。前面,任重道远。好在,“大寒”之后,便是“立春”,纵有“雨(水)”有“惊(蛰)”,“春分”、“清明”为期不远。自然节气如此,人间世事难道还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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