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人活不长。’刺耳扎心。”
中音深睡了,但仅仅一个小时。
岛城的凌晨1点,相当于双城上午11点。是该醒着。人体内习以为常的生物钟,按固有的节律,我行我素,尽管身处昼夜相反的时区。这,多少类似于从小潜移默化而成的文化印记。亲情也类似。老卢在北美度过成年期的大部分。其中,在老家探亲的时间,不足百分之一。但最贴他心的,却还是这个老家!
漫漫黑夜中,终于从6点开始,渐渐透出曙光。渐渐地,天空由灰暗泛透出鱼肚白。太阳6点半就露面了,比双城早一个小时。怪不得,有时早晨室外还黑黑的,卢家的电话就到,还声称不早!
街景逐渐变得明朗,更象镇而不是都市。从四、五楼外眺,就有鹤立鸡群的感觉。绿色的阔叶,虽不连片,但比比可见,毕竟地处亚热带。但毕竟正值隆冬季节,行人都穿得严严实实。摇摆的树冠,意味着五、六级强劲风,“寒风凌厉”。
但昨天不是风平气和、温暖如春吗?不管怎样,此寒非彼寒。彼寒,是双城之寒。几乎整整四分之一世纪以前,自己当时的美国同学警告说别去双城,说“那里的风、寒相加,冷得相当于华氏零下三十度。耳朵冻得一摸就掉。”很幸运,那么多年后,耳朵还是原封不动。
新的一天,23日,终于正式开始。中音象在双城时一样,在牛仔裤、衬衣的基础上穿上大棉袄。他随卢家侄子、外甥出门,走进阳光、气流。
气流与昨天的大不一样!呼啸啸,来去急匆匆,相遇冷冰冰。好一个隆冬天气!
隆冬中,大自然何止有绿叶!居然还有花,有果!绿叶出自香樟树、桂花树、冬青种种、夹竹桃,成团成簇,浓郁,繁茂。花是享有“傲寒”美誉的腊梅树之花,长在赤裸裸、干瘪瘪的枝条上,白里透黄,娇嫩欲滴。果是俗称“圣诞树”的欧洲冬青之果,探出坚硬带刺、意欲斗艳反成陪衬的密密绿叶,圆实丰满,鲜红鲜红。
原来,纵然在这两千年来一直被称为“大寒”的时节,也不乏代表春、夏、秋的花、叶、果,不乏天然的五彩,还有,象昨天那样的春暖。
过8点,外甥告辞,中音随侄子如约到达岛城医院大楼,为老卢的事咨询副院长。恰好在楼道遇上副院长,便一边寒喧,一边随着前往办公室。
办公室,像临时性的,空荡荡,冷嗦嗦。副院长解释说,新的大楼不久竣工,到时就像样了。他试了试墙角上站在地上的热水瓶,自语道,“还没送水。”
“坐坐坐。”他一边客气地说,伸手示意,一边走向在靠窗一端的办公桌。中音跟着,在办公桌前的凳子上坐下。副院长坐在桌子后的办公椅上。侄子靠桌子边呆着。
“卢老师是我中学时的老师。”副院长开头说,同时转着头,眼光扫视桌面。
“当年卢老师打分公平吗?”中音笑着调侃说。
“唉,我不是最好的学生。但都过得去,过得去。”副院长一边说,一边向左侧着头看门和地上的热水瓶。心不在焉。嘀咕道,“怎么水还不来?”
侄子立即志愿说,“我去打水。”拿了热水瓶便出门。
中音在卢兄给老卢的信中读到过这位副院长。信中说是从副院长那里请教到的美国医护等情况,与中音给卢家说过的,如出一辙。“够神的。”中音当时想。
前晚,在大家离开餐桌后准备动身时,提到咨询当地医生的事,中音恍然得知,卢家还没找人。
卢兄说,“就约院长。”然后给儿子解释是谁,说,“实际是副院长。但都称谓院长。”
“他是中风专科医生吗?”中音问。
“是副院长。”
“是什么专科的?我们需要找懂中风的医生。”
“是副院长,什么都懂。”
“他行医吗?做内科、外科、什么科?”
“是副院长,主管外勤,对外边的事很熟。”
“学过医吗?”
“是南通大学毕业的。主刀的。开刀的。”
“开哪个部位的?头?胸?肚子?”
“开胸。是胸科的。”
“我们需要懂中风、康复的医生,特别是中医医生。”
“副院长当领导。哪个部门的,他都懂。”
面对自古以来世代灌输的“领导英明”理念,面对没有时间另请高明的现实,中音只得适可而止。他半开玩笑地说,“问不好,会不会冒犯他?”心想,方才的一顿问大概会看成失礼。
卢兄马上交代儿子说,“对,你先给院长打个招呼。”
眼前的副院长,看上去知命之年,小腹便便,谈吐中和,既不显“神”,也不露“英明”。
中音介绍了老卢的病情。能力上犹如一岁小孩,语言上似乎听得懂、但不会说的“哑巴英语”水平,如此等等。尽量用比喻,试图以此开启对方的想象,借以达到“一图千词”的效果。按职业习惯,副院长也不时提问,问得直截了当。左部还是右部瘫痪?能不能自禁大小便?等等。
“卢老师同我谈过他大弟的事。很为难。”副院长面带难色。
“他在美国又孤身一人。”中音也认难,似乎从另一个角度。
“他自己的经济条件好不好?”
“不好。说白了,他没有一点钱。”
副院长叹了口气,说,“久病无孝子。他又没子女,回来就得靠人家的孩子。”
中音应道,“是啊,他如果活到他老母亲现在这个年龄,那还有三十多年呢。”心里却想,久病无孝子,好一个套话,以偏概全。极端事例最受关注,就被当作警世通理,也无意间给人不孝的启示、籍口。
副院长似乎下意识地脱口说道,“他这样的人活不长。”
刺耳扎心。活不长,那就更应该早回家,就无所谓“久病无孝子”了。中音一边那么想着,一边问,“我不能问卢家这个,你熟悉他家的情况,据你看,卢家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卢老师家──”似乎心里在一笔笔地估算,“一小般。老俩口都靠退休工资,就那点收入。兄弟姐妹可能都差不多。”
“这儿的收入,一般什么个水平?”
“讲中等平均的话,城镇上的,每人每年大约两万元的可支配收入。农村的,可能才一半。在国内算是好的了。同美国不好比。”
“卢老师大弟住的那里,年人均收入大概四万几千美元吧。农村的收入,抵得上城镇的八成左右。国情不一样,没有多少可比性。”
说话间,侄子打水回来。副院长连忙起身,取茶叶、茶杯,倒水泡茶,忙了一阵子。中音终于捧到热乎乎的茶杯,得以暖手。他连声道谢,出于心底。办公室似乎兼职冰箱、风箱。他的体表,能量得不敷失,早已手脚冰凉。副院长忙完归坐,也开始享用茶水。
“他如果回来,生活需要多少钱?”
“每月三百美金。”答得干脆,胸有成竹,似乎有备。
“这包括医药费用吗?”
“医药费,你知道,国内便宜,同美国不好比。”
从副院长略有迟疑的语气,中音推测,估计里多少考虑了医药费。他顺着问道,“这里医院条件很好吧?”
“我们的条件很好的,新的大楼完工后,就更好了。我们是二等甲级综合性医院。一等的,都在大城市。我们的设备很齐全的。”
“不用问,这医院肯定接受中风病人。”
“是啊。医院里一直住有中风病人。还不少。”又摇头,又叹气,继续说,“不好弄。”
“这里看中风,用西医还是中医?有人说,中医能有一些西医没有的治疗效果。”
“中医对有些后遗症有些效果,但也治不好。”
“治好,倒不指望。好一点,是一点。”
“你说他现在是一岁的能力。最多能把他提高到五岁的水平。没什么用。”
“如果真能有五岁的水平,那就大不一样了!”五岁的人,已经能从父母的翅膀下飞出去上学了!
谈话比预约的长,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副院长连连道歉,说另有要事,又坚持送客。中音连连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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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July 1,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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