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 2009

一 美篇: 1 断裂

“他的身份支离破碎,‘身价’扑朔迷离,身心病魔纠缠。”


2008年7月25日,节气上的“大暑”盛夏。晚上8点半了,太阳还挺在地平线上方,挺得脸红彤彤的。它好像正凭着天地良心,有意补偿这双城地区必须度过的漫长冬夜,有意拖长这晴空万里、微风徐徐、气温舒适的夏日。抑或,它正有意给东郊的小村里一颗垂危生灵被发现、被拯救的最后机会。

小村几乎与世隔绝。周围天然的次生白蜡树林、杨树林、杂木林,在斜阳下浓绿片片。西、西南侧上百英亩或四十公顷的战溪湖,在夕阳中波光粼粼。沿唯一的进出通道,南面一哩或三里外,才有其它建筑。村里,只有九幢三层高、朝向多异的出租公寓楼,外加配套的车库、停车场、运动场等设施,沿马蹄铁形的车道展开。外表似乎宁静如常。

一位华人从唯一朝北开门的大楼走出。里面有点闷热。他想在更舒适的室外,抽支烟,打个电话。烟抽上了,但手机却出故障了。莫名其妙。他想到两天前抽烟相遇、聊过的老卢。说不准老卢懂手机。他便跨出几步,走到就在大门西侧的老卢公寓窗外,向里探视。

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老卢正在一把躺椅上,光穿短裤衩,目呆口张,对反复的招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无反应。

华人急匆匆找来大楼管理员,开门进入老卢的公寓。里面,污气熏鼻,东西狼藉。老卢,面容如灰,神志混沌,欲动不能,欲说无声。

马上拨911报警。警笛声声,随即就传入了小村人的耳膜,时近却又似乎时远。不到十分钟,救护车就到了门口。车载着老卢,再风驰电掣般地狂奔在路上时,已是在日落后的余辉之中。

老卢一到医院,医生立即投入抢救。人命关天。人性使然。1986年开始生效的联邦《紧急医疗与孕妇临产法》规定,医院、救护服务必须施救,而且必须一视同仁,必须一治到底,即使病人无能偿付、甚至没有合法身份。

医生用磁共振成像看脑,用常规超声波心动图看心,经食道拍摄超声波心动图再看,同时进行大量的测验。如此一阵又一阵的忙碌之后,医生最终诊断:急性、亚急性双侧脑栓塞中风数次,历时几日或更久。旧病加新疾,患有诸多综合症。四肢半瘫。不会自理。进食犯难,排泄失禁,基本失语,无能写读......

在对身体诊断的同时,是对老卢身份的鉴定。

先看他身上有什么。只有一条短裤衩,毫无线索。再问一起到的华人邻居。邻居有心帮助,但与老卢实在不熟。

二十四小时内,医院在政府的参与下,发现了老卢的证件。证件说,他是中国公民、美国永久居民,五十九岁年龄,六尺身高,一百六十五磅或一百五十斤体重......

这些证件、数码化的定义,就如相貌,只是了解身份的起点,是表象,不是身份的实质。医院需要身份的实质,需要知道老卢的生活线条、社会轨迹,为了确定他的亲人、找到他的归属。医院想的,不光是人身的归属,还有账单的归属。美国可与其它发达国家不同,没有全民公费医疗。没有医疗保险的人就靠《紧急医疗与孕妇临产法》,当病得撑不了时,便去急诊室。医院可不愿意看到,在老卢身上的化费,会象全国大部分急诊医疗费一样,没人买单。

好像发现了社会轨迹。老卢曾填过“急事联系人”,写下姓名中音及其电话号码。只是,按码拨过去,电话线那头,却没人回应。

询问老卢本人,同样有线无索。最初,不管什么问题,他都点头。渐渐地,他开始也摇头回答,但给的答案却象谜语。他表达出有个朋友,表达出朋友的姓名和电话号码。那号码不空,只是打过去也没人接。试了几次后才碰巧发现,那是张冠李戴,是老卢自己寓所的电话号码。再一看姓名,好像是把急事联系人的姓名搞混了:名字的拼写相当于中音的名字加上中音姓氏的韵尾,而姓氏的拼写相当于中音的姓氏但其声母被中音名字的声母取代。

医院还特地找了位华人医生,试图用华语华文与老卢沟通,但又是徒劳无益。

老卢无亲无属,无能自理。政府只得负责。具体负责部门是当地的华县社区服务部。最好也找位华人主管。

只是,华县的经济,在一百多年的历史上,先靠砍林,后靠农业,不需要移民。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双城经济向周边漫延,市区上班、郊区居住的模式蔚然成风,华县“近水楼台先得月”,其人口才得以急剧膨涨。但二十三万居民几乎全是乳白肤色。亚裔人虽是第二大族,也占不到百分之五,而且基本在外县就业。华人更是凤毛麟角,哪会恰好在社区服务部做事。

照管老卢事务的职责,最终落定在逖娜女士的手上。她每周工作三天,做社会职员,专司社会福利与救济。老卢该出院了,医院通知她。数天努力、几番联络后,她获得就近一家护理所的同意。

这护理所属于一家“全系列”养老院。养老院按老人或其代理人选择提供服务,按服务档次收费。服务最少的一档,只是有人每周带老人采购、定期帮助洗澡。往上一档,另加一日三餐,每周一次的居室清理,每天两次的送饮料上门兼带察看主人无恙,以及各类社交、娱乐活动。再往上,有全时照看,洗涤,清理,特殊饮食、用药服务。护理所的服务,则包揽一切,还能提供疗理。把老卢放在这里,似乎可以一劳永逸。他可以就此颐养天年,或者更理想地,可以反其他居民之道而行,循序渐退,逐步减少服务需要,直到能独立生活。

老卢在8月6日移居护理所。他继续得到全时护理,继续大量服药,继续接受语言、生活、职业疗理。在必要时被送进医院急诊。他还占着那公寓,还得付房租,得付他不再使用的电话、有线电视、等等各种服务......

他的帐单不断累积,债台与日俱增,康复旷日无期。

逖娜看着为老卢担忧,但也心存侥幸。他一人独租、独住公寓,拥有丰田豪华品牌车。她进过他的公寓,为了找他的身份,为了取衣服。里面,宽敞,该有的都有。他的笔记本电脑看上去就很贵重。她还把它带去了护理所,以免丢失。他中风前该有稳定的收入吧,抑或有健康保险,有财富,有其它财源?

好在,按规定程序,可以询问老卢本人了。

9月2日,习俗上标志夏终秋始的劳动节刚过,逖娜用完午餐就驾车半小时去护理所。这“标志”真神。

日前还是歌里唱的那种“夏天的懒散癫日子”。同是这个时辰,全家正在野外准备烤肉。天上万里无云,赤日炎炎。气温华氏八十四度或摄氏二十七度;即使盛夏时的日最高气温大多也不过那么高。只是风大,一阵阵地吹得呼呼响,不依不饶,似乎报急却又没得到理会。

现在风还在呼啸,但不再是南风,是西风,夹带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滴象一根根刚在天际断落的琴弦,带着余震、余音,抖动着从茫茫云雾中纷乱而下,铺天盖地,时疏时密。看了心碎,落在身上带出鸡皮疙瘩。气温一天间跌了一个季节。大大小小的草木,个个都乱了方寸,浑身摇摆哆嗦,不能自已。树顶枝梢好像转眼间就冒出了红黄色调。墨绿、郁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去。

时势规矩不容疑啊!

2点,气温更低,华氏六十四度、摄氏十八。在继续如嚎似泣的秋风秋雨中,逖娜匆匆离开护理所。比先前,她的心也更凉了半截。

适才的询问使她更迷惑。护理所总说,老卢一般会以点头、摇头答问。但这次他连那样的表示都没有。

“你有健康保险吗?”

闭眼。张眼。

“你有银行存款吗?”

啪嗒闭眼。啪嗒张眼。

“你在银行里没有钱吗?”

还是先闭眼、再张眼......

别说目睹,谁听说过用关闭“心灵的窗户”回答问题?谁能解读这闭眼的奥秘?!

老卢在盛夏劫后余生,逃离了生与死的交界线。历经夏末秋初,他的生活仍然滞留在阴与阳的交差层。他的现状与历史断裂。他本人,即使清楚,显然也没有能力通报。亲人、朋友等知道他历史的人,不知道他的现状。医护、政府机构知道他的现状,但无法联系知道他历史的人。他的身份支离破碎,‘身价’扑朔迷离,身心病魔纠缠。

老卢有一个方面却基本完整无损:民权。民权使别人不能去调查他,不能代他作决定,不能为他制止财务上的继续无为流血。

只得启动法律程序,以打破这片他拥有的最后完整,才有可能重整他的种种“断裂”。只能请求法院为老卢任命法定监护人,授权监护人去弄清老卢的身份档案、打开他的身价秘密、督察他的身心医护,去代他作主、行事、付债、谋利。

老卢没有可以在社会与隐私之间起缓冲作用的亲人。破“好”修“坏”,就象植物牺牲绿叶准备越冬,就象开刀动手术,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按规定如此办了。

逖娜回到县政府大楼后,立即与社区服务部里的律师讨论老卢的情况。她用下一个上班日,4日,起草请愿书;在再一个上班日,8日,与律师联名,代表县政府,向法院正式请愿为老卢任命监护人。请愿书提议,琳妲女士兼做老卢的事务、财产法定监护人。琳妲与县里已有九年合同关系。很难说她是最理想的候选人。但在有的候选人中,她是最合适的。再上班时,逖娜便得知,法院在10日已宣布,将于10月14日开庭听证政府的这项请愿。

一周后,在喝咖啡小休时间,逖娜与同事闲聊前晚的月亮如此这般明亮、圆满。五、六个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收获月”究竟在哪一天?还是叫“酒月”、“唱月”更适合时宜、更浪漫?说是都一样,反正都是庆祝。说亚洲人联想得更多的是相思、团圆。真不知老卢的亲人、朋友会怎么想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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