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 2009

一 美篇: 2 看望

“......面容,两个月内,好像添了二十年。”


花好月圆,春花秋月,自古以来一直被看作美好之最。中秋之月,更是月中之最,不但让人赏心悦目,还使亲人、朋友渴望团圆。不管“收获月”在哪天,或者,是不是遇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2008年的中秋节落在9月14日。当逖娜喝咖啡想华人习俗时,真有人因为中秋没见到老卢而正在寻找,只是还没有“收获”。

16日,护理所的社会职员姬内女士,一上班就注意到电话留言。一听,说是中音,找老卢,并留了电话号码。好像是联系不上的急事联系人?一查档案,确定果然就是,只是以前的号错了个码。她马上向逖娜通报了中音的出现。

姬内刚放下话筒,中音的电话就到。她告诉说,老卢在护理所,如此这般地址,位于二楼,上午已有安排,下午1点可以看访。

中音对姬内什么都不问就讲老卢在,感到意外。按明尼苏达《病人权利法案》,医护设施不得透露病人姓名或信息,除非当局或本人授权。那法案,含二十四项权利,是医护行为指南;在1973年首次生效时是全美同类第一。三十多年后,大多数州仍然没有。国会两院曾通过各自的版本,但都功亏一篑,不了了之。

中音还没有多想,电话铃就响了。是逖娜。无亲无朋的老卢,终于有朋友露面。她迫不及待。说,当初一听老卢中风时孤身只影,就为他伤心不已。说现在好了,太谢谢了,真高兴!她一边急着询问老卢的家庭等背景,一边通报老卢的现状、法院听证的时日、等等。末了,坦言说,“别期望太高。他可能连朋友都记不得、认不出!”

护理所所在的养老院,在平面图上是个以工字形、三层楼建筑为中心的设施,据网站上说,临近公园。它确实不象老卢的公寓小村那样闭塞、孤单,但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左邻右舍,相隔数百步。商店、公交,至少相离上万步。传统的城市景观,起码在十多哩或四十来里之外。住在市区的中音,以车代步到达。

护理所的设施,按丁字形展开。护士台在横与竖的交点,面对南廊,侧向东、西廊。它的左前方是东南两边以墙为界、一间房大小的休憩区。区内,从西往东,先后是背靠背的两只长沙发、两排坐椅,最后是单排四只、靠背角度可调的躺椅。零散地,坐有五、六位欧裔老人;个个脸无表情,目光迟钝。终于看到华人面容:在角落里的躺椅上躺着。中音定神仔细看了才确信,那是老卢。

老卢的面容,两个月内好像添了二十年。习惯于平顶式的头发,变得蓬乱稀疏。曾经饱满的面颊,仅剩干瘪皱褶。从未有过的胡须,长达一寸有余。似乎睡着了。

但一经触碰,老卢便立刻张开双眼。眼神,带着机警。脸部是相认相识的神情。他把右手平伸到就近的中音右手,掌朝下;一接到中音的手,便紧握,并收胳膊肘,试图就势起坐;稍微得到帮助后,就站了起来。在中音的半扶半护下,老卢不紧不慢地走出休憩区。他目标明确地向左走过护士台、餐厅门,进入西廊,进入北侧第一个门,穿过整个娱乐室,在一只靠窗靠桌子的椅子上坐下。

俩人曾是国内同届不同系的大学同学,后来在明尼苏达大学同院攻读,久住双城地区,同为江苏籍。老家只相距两个多小时的汽车路程。相认、相识、相处三十有余年,同学、同乡、同是天涯沦落人,关系较近,来往不少。老卢中风被救前六天,7月19日,俩人还曾面谈。那次告别时,中音说,自己将外出,9月份女儿结束在纽约市的实习回家后,会带她登门拜访。受中秋明月的召唤,踩着如银似霜的月光,中音一去才发现,老卢似乎出了问题。

中音谈及历时两天的寻找,谈到别后两月的经历,如同面对中风前的老卢。老卢听得也似从前,点头、摇头、微笑、静视,似乎既得体、又对路。对要不要通知家人、当地朋友的问话,他一一摇头。

老卢自个站起来,走了三四步后几乎摔倒,幸亏被及时抓住、扶正。接着走遍东西长廊,先西,后东。他的步子,算不上稳健,但也不让人提心吊胆。他没有中途休息,虽然几次驻足凝视透有强光的窗户,若有所思。一位护士问上哪。老卢清晰地说了个英文词:“外边。”

中音与老卢走进病房,东廊北侧第二个门户。病房由拉帘一隔为二。靠窗一半,摆设得象个正常卧室,装璜得有点拥挤。主人下半身全瘫。老卢的一半,昏暗,由东墙上的荧光灯照明。有硬件家具,但没什么带人气的软件物品。床,头靠东墙,长向与相距一步的拉帘平行。床头柜,紧靠床头南侧。衣柜,背靠南壁,西齐房门门框,东接衣橱。衣柜、衣橱,房内俩人合用。盥洗室与邻房合用。检看了一番之后,中音让老卢留下休息,说自己得找护理所的人聊聊。

出病房,向右不几步就是护士台。中音请求护士给老卢把胡子刮了。护士不无惊讶地脱口而出:“华人不是都留胡子吗?!”赞叹道,老卢从来没走过那么多。

向南走过休憩区,右侧是电梯,左侧是半间大的办公室。从里面走出的,正是中音要找的姬内。

姬内二十多岁,细挑个头,斯拉夫血统,淡栗色头发,大眼小脸,没有笑容,没有寒喧。她使中音想起迪斯尼卡通片里的小鹿“斑比”,想起英语中的比喻“犹如被强光逮住的鹿”。身处黑茫茫夜色的鹿,突然正对明晃晃灯光时,据说,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姬内把中音带入西廊南侧三间宽的娱乐室。俩人靠着近走廊的圆桌坐下后,长时间交流了老卢中风前、后的情况。

“老卢能听懂你吗?”姬内用单平的语气问。听上去就象排印在纸上的文字──字与字一样平、一般大小,字间的每个空隙安排得同样长短。

中音信心十足地说,“他都懂啊!”

“他究竟懂不懂英语?”还是单平的语气。

中音感到不可思议。“当然懂!他在明尼苏达大学得的博士学位。得同美国学生一起上课、考试,还得做论文。老师可不会送分的。他毕业后的工作,都在中西部,都用英语。”

“我们也那样想。有人说,华人就是不爱说话。”说得单平,但单词间的空隙拉得大,似乎在找词。

同样不可思议。“哪个民族都一样。有的人话多,有的人话少。好莱坞就爱造‘典型’,夸张差异,搞笑,吸引眼球。实际上人都大同小异。老卢以前话多得很,从来‘闭不上嘴’。”

“他刚才说话了吗?”

老卢说话了吗?中音心里自问。老卢话语似乎呼之欲出,但中音在脑海里只能搜到老卢的“笑貌”,除“外边”一声,没有“音容”。他答道,“很少。但话好像都到了嘴边,只要一张嘴就能出来似的。”

一位轮椅里的老太太来到圆桌边,说在补日记,忘了某某某时辰在做什么。姬内帮着想了好一会,又启发性地问老太太,又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似乎很耐心,但没能添加什么新信息。老太太无可奈何地嘀咕着去了。

中音提出要看有关老卢的护理计划。姬内给了个软钉子,说必须先有老卢本人签字授权。

据她先前的描述,老卢不会读、写。她可以谈论护理上的细节。但交出文本,让人拿去评头品足、抑或吹毛求疵,让人有字为凭,对护理所风险太大。那是不得随便逾越的护理所“雷池”。她便像蜗牛缩入硬壳一样,用法律搪塞。

中音最后表示感谢说,老卢“那样的境地,谁也不想落入。但就他的情况,能安居护理所,实为不幸中的大幸。”

翌日上午10点多,中音给老卢送去一批玩具。玩具是日前派女儿去想、去买的。她刚学会走路时,就悟出卢伯伯爱喝酒,就在聚餐时自出心裁地把一罐罐啤酒搬运到他桌面上。袖珍电子游戏器、扑克牌、立体魔方、挤捏手球、记步器、等等,选得不错,也许能帮助操练脑子、活络手脚。

老卢在盥洗室,由护理帮着清洗。之后便上护士台后的餐厅用午餐。中音没进去,只想不打扰现场地观察。

餐厅里,象餐馆。六名服务生,大多二十来岁模样、非洲后裔,按护理所单子发饮食,根据需要给帮助,甚至喂。用餐的人,分靠六张圆桌坐,看上去都年及耄耋,除老卢全是欧裔,基本不说话,即使有动作,也极缓慢。一位四五十岁的访客偶尔说几个词,边上老人的回话更少、更简短。

餐厅外,张贴着各类通知:逐日的活动,谁谁谁的生日,医生、牧师、律师的电话号码,如此等等。社会职员办公室门上,挂着登记外出采购、娱乐等活动的签名牌。各娱乐室里,有种种游戏。一间间或开或关的病房,不时有清洁或送餐工进出。护士台后,俩位护士在翻档案,做笔记......

餐后,在休憩区,老卢每接过一件玩具,就捏把几下,就放回玩具包里。他学玩游戏器似乎没进展,只重复揿压按钮,不管结果。是手的协调问题?因为脑损伤?姬内日前谈过,他玩电脑游戏时,也只管重复同一动作。

脑损伤就将是长期的。迟早得联系家人。中音回家后白找了一通曾接送过他的老卢外甥的电话号码。既然老卢不同意联络当地人,就找个远方朋友通通气、减减压。19日,中音向加拿大蒙特利尔的王明通报了老卢的近况。湖北籍的王明,得悉后感叹不已。他与老卢相识于1982年的北京,在多伦多的合影中是“勾肩”挚友。近上世纪末,他上明尼苏达大学作博士后,请中音带去看老卢。之后,三人之间,或三或二或更多,在双城交往不少。

22日下午4点,中音又去护理所探望。红发、小个的当班护士婀仑女士,愁容满面,告诉说,老卢日前被送医院了。她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讲了当时的病态:神态异常萎靡,身体极端疲软,发烧,血压特低......

显然,老卢有新难临头!没等婀仑说完,中音就问哪家医院。没等她给完上医院的最佳路线,他就匆匆而去。

好在,医院才一哩多或四里远。老卢在病床上,满身管道,骨瘦如柴。中音心急火燎地找医生询问。还好,肺发炎,人已脱险。但中音还是越看心越沉。老卢在两位护理化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才坐入椅子。坐着的他,头、颈、背不断下垂;进餐时,不时把食物送上了嘴唇、胡子、脸颊......

又一番折腾后,老卢被弄回床上。

这事一个人真担当不起。应该重提通报朋友。中音便问,“你跟大孙很熟吧?”

有新病旧难交织在身的老卢一听,似乎服了即刻见效的开心丸。一直紧绑的脸,突然绽出了笑容。他点头。

“大孙人特别好。是吧?”

更舒心舒眉的笑容,又点头。

“要不要我请他来看看你?”

笑容在脸上堆积,使劲点头。

“你要他来看你。是吗?”

满脸笑容,点头,连续点头。

“那我告诉他来看你。好吗?”

更多的笑容,带有期待的笑容。使劲的点头,再点头。

该算“本人授权”了吧。中音尊重那法规。如果谁都知道中风等恶性病历,病人以后的受雇等机会难免不受影响。

23日上午,西郊韦氏镇的大孙夫妇特地请假,驾车近一小时去看望。他们给老卢理发、刮胡子,使他面貌焕然一新。他的精神、语言能力也随之一新。他居然说话了,要联系“大哥”,报了名字和电话号码。他还授意要老耿到访。

老耿,同大孙一样,与老卢在明尼苏达大学相识,业已相处二十余年。一为山东籍“山东大汉”,一为沈阳籍“东北大汉”,同为特别好义之士,曾为老卢篮球场上的健身伙伴、仕途上的知音顾问。

24日,老卢出院回护理所。三日不见,他的新面貌使护士不断刮目相看,他的新话语让护士急着洗耳恭听。护士发现,若再用同小孩的语气,就会受到他谴责的一瞪。

晚上9点,中音去看老卢,去告诉说,自己翌日启程远行,送女儿回校,然后上多伦多,转渥太华,访蒙特利尔。旅行会持续近二十天,直到法院听证日。他有意报出地名,加上细节。老卢却没有显出兴趣,尽管在那些地方有过辉煌历史。他对笑话的反应,倒似乎不逊中风之前。

25日,住于近二十哩或六十里之外双城北郊玫瑰镇的老耿夫妇初访老卢。俩人立即警觉到,他可能食不果腹。他们给带去的奶酪汤,他吃得贪娈、贪心,畅快、畅怀。

凭着炽热心,夫妇俩曾试图发起轮流给送饭的运动......

常言道,出门靠朋友。中风打断了老卢生活的一切,也中断了他同朋友的联系。朋友接上了联系。老卢不再无朋。短短十天内,从无到有,三人为众,他有众多的朋友相顾。

有了朋,亲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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