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30, 2009

二 加篇: 2 拜会

“......痛苦难忍,使他时常不能继续,被迫打住话语。”


1月22日,下午5点半,中音走出上海浦东国际机场海关口。跃入眼帘的,照例是出口道旁的层层迎客人群。但人群背后,不再是鳞次栉比、拥挤昏暗的家家店铺,而是宽敞明朗、欢迎自然光的大厅。好一个跃入远方来客“第一眼”的最初上海景象!

他径直走向就近的楼梯口,虽然它的方位、式样都与记忆中的大相径庭。楼梯口,人来人往,有上有下,唯独一人静站。那人,不惑之年模样,体魄、相貌与昔日的老卢相似,正如中音的判断,就是按交代在“步行楼梯口”守株待兔的卢家侄子。侄子马上电话通报外甥。外甥与其媳妇和兄长还在海关口,等着从走出旅客中“认出”中音。

中音随他们直接前往岛城。他从老卢那里曾听过不少卢家故事,很乐意能面会那些故事人物。他已给卢家发过上万字邮件,因此相信,自己对卢家也不该是生人。他一路谈兴浓厚,主要介绍老卢的情况。

另外,他试图探讨老卢谋取当地社会福利的可能性。老卢自高中毕业到出国,有十七年经历。即使“上山下乡”,按劳动人事部规定,也算工龄。中音自以为很有逻辑地推导说:如果老卢在国内有一、两年工龄,肯定得不到福利;如果有三十年,肯定该得到;那得与得不到的分水工龄是几年?如果老卢有十几年工龄,应该够格享受些社会福利吧?

侄子,与越洋通讯时一样,从不表达反对意见,即使脸上全是怀疑神色。车开出上海后,他一直与中音同坐在乘客座位,提了很多有关老卢的问题。外甥说话不多,但就国内福利的事,说不会有的,说中音“不懂国情”。

到岛城时,已过晚上九点。送走外甥媳妇后,车开到一家大酒店。侄子的父亲卢兄已经在酒店的等候区,说营业时间就要过了。里面昏暗,没有其他顾客进出。一行五人上楼进包厢。

大家围圆桌入席后,少不了问各人要什么酒水。

中音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只能以茶代酒。”

外甥笑着接话,“舅舅每次回家,我们都开怀喝的。”

“今天坐在这儿的,如果是他,该多好啊!这次却只能是我了。能同你们见面,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中音顺着说。

“你出国多少年了?”卢兄直问道,脸上没有明显表情,眼看着碗。

卢兄坐在中音的左邻。他在11月底曾给老卢写过一封信,委托儿子用电子邮件形式寄中音转达。老卢听了信的全文后没有什么反应。但中音感到那信写得好,特别记得最后一句:“我的家永远是你停靠的港湾”。信中,卢兄传授了自己的养病之道。他的身体可能一直比较虚弱。但眼前的他,古稀之年,看上去却远没有老卢老相。

中音一般不讲自己。这次介入老卢的事,他只是介质,可以换成张三李四,无关紧要,更不必讲自己。但主人在乎,不忽视介质本身,也许是表示尊重,或是谈话习惯。客随主便,他如实作答:“我是'82年年底去的美国。”

“那比大弟出去得还早。是自费吧?”

“跟他一样。我是他大学同学。当时预定去加拿大的研究生,先上北京语言学院培训,再考英语。预定上美国的研究生,在上海外国语学院突击七周的英语后,就考;考够格的,就没有英语培训,出去得早一些。”

“你比大弟年轻。你肯定是高中毕业了直接考的大学。”

什么都要比。有意无意盲目地比,是太多人的嗜好。比赢了,忘乎所以。比输了,还会垂头丧气。似乎世界上永远只剩一个位置、一份羹,一定要随人随时随地分个高低、见个输赢。谈自己的旧事毫无收获。中音希望调换问答关系,继续探讨老卢年轻时的工龄,便说:“不是。我上学比较早,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在林场里种过三、四年树。他从高中毕业到上大学之间都做了什么?刚才车上几个年轻人答不出来。能介绍一下吗?”

卢兄很长时间没有接话,似乎在回想,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正当中音感到“静场”太长、应该说些什么时,卢兄的脸上开始出现表情。是痛苦的表情。痛苦越来越深,两眼变红、变湿。

“长兄如父。我大大弟十岁,从小培养他,望他成器。”卢兄终于回话。带着一脸痛苦,两眼泪水,他继续叙述。他如父般的骄傲,溢于言表。大弟现今的落难,也更显得反差强烈,使卢兄痛苦难忍,时常不能继续,被迫打住话语。

餐桌上,菜肴丰盛。但对中音,菜肴恰似添料,话语才是主食。他吃得心不在焉,听得聚精会神,不时问上一两句。卢兄则是以说为主。在坐的三位晚辈,一直鸦雀无声。

当话题超出老卢的岛城岁月、涉及大学之后,卢兄能说得上的内容越来越少,中音给作一些适当的补充、介绍、抑或更正。在家靠父母,出门后就往往只有朋友知情了。

末了,中音说,卢兄有教师风范,问是不是老师。

卢兄脸上露出短暂的一丝微笑。是,他是中学老师。夫妇双双为师,分别执教数学、语文,可谓“桃李满天下”。

只是,在大弟的事上,卢兄一筹莫展。他去过两次侨办,寻求经济帮助,但只得到安慰话,尽管侨办里有他的“桃李”。

实际安排、照料老卢,更得由洗耳恭听、一言不发的晚辈具体操办。这种长辈谈话、晚辈聆听的格局,对中音来说,已很陌生。他更习惯于不分辈份,人人参与,仁者献仁,智者献智。他的只与卢家晚辈联系,显然是与辈份为重的格局脱节的。他不想、也无法预料因此会有什么后果。

11点半,中音告别卢兄,随侄子、外甥到预订的客房。

外甥热情地提议说,“我陪你去澡堂洗澡。”

中音看看房间里的淋浴设施──透明的塑料布围着一片有排水孔的地面,不解地问,“这儿洗,不行吗?”

“澡堂舒服。现在的澡堂可不比以前。舅舅上次在家,我天天陪他去泡。”

中音笑笑。他想起以前常说老卢“你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无牵无挂的事,以后恐怕难做了。他答到,“我累了,已经起身将近三十个小时了。在这儿简单地洗洗就行了。”

“澡堂有人按摩、推拿,特解乏。去享受享受。”外甥继续推荐,带着似乎正在“享受”的笑容。

“我们长大的年代里,”他笑着说,“是不可以讲享受的。”

“那,早过时了。现在,就讲享受!”外甥打着加重语气的手势说。

侄子始终脸无表情,一言不发,甘作局外人。中音感谢外甥的好意,向两位道了晚安。

两辈人之间,在任何社会都难免脱节。卢家两代,成长、成熟于如此不同的社会理念,尤其如此。以后涉及重要问题时,应该尽量提醒晚辈表明他们长辈的意见。只有那样去两顾其全了。

中音终于独处客房,淋浴后更感到睡意难挡。正当时候,他乐观地想,这一夜,必能深睡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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