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使人为至亲追求理想境界。而法律......只能保障基本底线。......光凭这一点......非走不可!”
在琳妲的心里,交接可以追溯到2月24日。那天,她在老卢病房里,开橱又开柜,细看了一番。她嘀嘀咕咕地说,他只有一只箱子,但好像需要两只,才能把东西都带上。中音提出,旧衣服,就不要了。她感叹说,那可是老卢拥有的一切啊。她的言行让人联想,家长在作准备,为了将出远门的子女。
3月2日,琳妲收到李女士的邮件。邮件里,提了一大堆有关老卢的问题和建议。有的,为时过早。有的,口吻上不太道地。对这位突然闯入、毛遂自荐的同仁,琳妲决定不予理睬。她知道自己的职责。只要按章办事,履行职责,谁也奈何不得。接踵而到的中音的邮件,介绍华人社会服务中心,及其对募捐成功的重要性,等等,她感到,也没有非回不可的内容。李女士的字里行间,似乎对有关老卢的工作颇有不满。微辞的起源,只能是中音。他以前不随意打扰。这次,也跟他一样开个先例,不予回复。
7日,琳妲开始收到陌生华人的电子邮件。有的邮件询问如何给老卢捐款。有的,通知她家男士的贝宝账户收到新款,显然是捐款。她后悔,不应该让自己的邮址,用于那贝宝账户。她生气,有人未经许可,把她的邮址给捅出去了。
8日,又是那样的邮件。这样的事,没完没了,必须中止。何况,自己如果是募捐联系人,那就不等于同意在募捐中用老卢的真实姓名了吗?她给中音发邮,简短地说,收到大量捐款邮件,“不得擅自公布我的邮址”。
9日,中音的回邮说,“我2月13日给你和其他人传发过联名呼吁信稿,征求大家修改。信稿里列了你的邮址。你当时什么也没说。我以为,那是默认、许可。我会立即从《介入》抹去你的邮址。至于其它网站转贴了那里的内容,我无能为力,向你道歉。顺便说一下,你的邮址本来就是公开信息。半年前,得知你会成为老卢的监护人后,我就在网上用你的姓名搜悉。麻烦你,请把有关募捐的邮件转寄给我。”
狡辩,但法律上好像也说得过去。只能以礼相待。琳妲给转寄了十来封邮件,基本在12日以前。她把这转寄看成象征性的交接。那么多人捐款,甚至投错地方,迫不及待似地。捐款势头,可见一斑。她开始关注《介入》上的信息。全面交接,显然为期不远。
18日,她收到中音的长篇邮件。他通报,捐款即将达标,他将自己伴旅,于月底成行。还开列了需要带的老卢医护档案。他提了两个问题。一,老卢的体质,会不会因为长期只吃婴儿食品,而受到不可逆转的削弱?二,老卢的姓名在护照上是怎么个拼法?他需要确凿了姓名的拼法,才能买飞机票。
姓名的事,不能拖。19日,琳妲核查了护照和其它证件,然后通报中音。至于第一个问题,她决定暂时不答。她把启程计划和医护档案要求,转告给姬内,也转告给老卢的主治医生,要求他们各自作出相应准备。
20日,又是一封中音的邮件。他提了三个问题。琳妲咨询了律师后,于23日作出答复。
一问:老卢名字的拼法在英文里不一致。她能不能给提供法院陈述这一事实的文本?以备往后申请社会保障金等等需要时用。
答:可以试试,但恐怕那样的文本不管用。
二问:能不能保留老卢的社会福利和救济服务?以防万一他必须近期返美。
答:他一走,有关事务必须立即中止。如果日后回到美国,到时再重新开启。
三问:老卢有没有剩余现金。譬如,作为丧失了工作能力而又没有财富的残疾人,他应该够格领取残废保险金或补助金。其中,有没有必须归属他的零用钱?他自己显然一分也不会去化。
答:他没有任何余款。事实上,他将在美国留下山一般高的巨债......
她接着回答婴儿食品与健康的问题,写道,“靠婴儿食品长期生存的人,自己认识许许多多。有些人甚至光靠管道输液。如果有吞咽等困难,护理所没有选择,只得按州里的有关规定办事。”末了,似乎转交监护权似地加了一句,“老卢去了中国吃什么,那就由中国人定了。”
连续三天,中音和琳妲继续以一问一答的方式,主要沿着第三个问题深入讨论。有关剩余现金的查问,显然触到了琳妲的痛处。公共医护补助金还一分未到。医院、护理所、律师、监护人等等为老卢提供的所有服务,还没有得到过一分钱的报酬。如此等等。
她这个家长差使当得异常艰难。她手头无钱,却又必须去负责一个一身病魔、一身私债、一无好转希望的人。中音就此向琳妲直表同情、感激。他也私下为老卢庆幸:那些否则会永无休止的经济纠缠,老卢终于能一走了之!
相比,琳妲关于食品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中音很不以为然。婴儿食品能让人活着。那不能说明,它是合适的选择。更谈不上,它是最佳的选择。让人活着而已。何等消极,何等无望!
这就是法律与亲情的本质差异。亲情,使人为至亲追求理想境界。而法律,必须适用于每个人,只能保障基本底线。如果照护人员明哲保身,得过且过,只按这种底线行事,那么,受护人也就只能生存于底线,活着而已。这可能就是社会保障制度的致命软肋。也是社会保障依赖者的悲剧所在。光凭这一点,即使申请的社会保障金,项项兑现,也无济于事。光凭这一点,老卢就该走,非走不可!
正式交接,始于27日下午一点,在护理所的餐厅里。琳妲移交了老卢的护照、绿卡、社会保障号码卡、驾驭证、硕士证书、博士证书、医院病历档案、通讯地址本、等等各类私人物品。
还有,丧事保险文本。买丧事保险,她解释说,因为有允许的“安葬”专款可以用。那保险,在中国也有效,还会随时间增值,所以是一种投资,但又随时可退、可兑得现金。
还有,任命她为监护人的法院信原件。给原件,她说,是针对20日提的第一问。信里写明老卢名子的两种拼法。
还有,护理所里老卢的医护档案。姬内还在赶着弄,不一会就会给。
还有,“钱包”──但她在自己的包里搜索了一番后说,“枝条!钱包一定被拉在家里了。”“枝条”,是直译,是英语中的委婉替代词,替代好莱坞电影里滥用但常人一般回避的某个词。它的意译是,“哎呀”。
“钱包里有什么?”
“几张卡证。一两天内,我会专程来,把它交给姬内,要她转交给你。好不好?”
原来,钱包徒有虚名,没有钱。老卢中风后八个月全靠政府生存,每月能得的零用钱大概就三十美元,总共二百四十美元。那么点钱,随便怎么一化就没有了。没有必要去追究。“如果只是没用的卡证,那就算了吧。何必专程来回开车跑这么远。”
“是我忘带的,我的过错。我会把它送过来的。你能不能现在就在这接收清单上签字?我一定把钱包送来。”
中音笑着点点头,爽快地签了名。
正事完毕。琳妲向他祝贺募捐活动的成功,调侃说,他该去开家募捐公司。称赞他,计划精细,既能鼓动,又做实事。
更重要的是,中音答道,自己拥有一项“秘密武器”,那就是,华人对同胞的自然亲和力。老卢一向的好友、慷慨,也帮助不小。
接着“慷慨”一说,琳妲谈到老卢对家人的慷慨解囊。她谈到他其它方面的点点滴滴。似乎无奈地,她谈及他的某种嗜好。然后不无担心地说,希望老卢在朋友间的形象,不因此受到损伤。
她不仅办事如钟一样精确,显然还颇有心计:等到回家之事基本木已成舟,再透露自然无妨。
中音答道,实际上,那不是什么新闻。朋友几十年,即使不眼见,也难免耳闻。大家帮助老卢,并非因为他是个好人或坏人,而因为他是个人,因为袖手旁观、于心不忍。英语常言说:“犯错是人,原谅是圣。”华语常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些被奉为“圣贤”的人,实际也不乏罪过。没有必要去评判老卢的好与坏。
琳妲松了口气说,那就放心了。
所放之心,不失为一种慈母之心。
她说,老卢滞留美国确实没机会,去中国,还有希望。
姬内走到琳妲身边,把一个装得鼓鼓的档案袋递给琳妲。琳妲指指中音。姬内把档案袋交给中音。她只有动作,没有语言,也没有表情。
琳妲提出该向老卢道声别。便走进他病房,走到床前,面对躺着的他,低沉地说:“也不知道你是否懂我是谁,或者我是干什么的。不管怎么样,我跟你告别了。祝你好运。”
老卢木然,置若罔闻,毫无表示。
琳妲转过身,边伸手边对中音说:“我们也该道别了。”
中音笑着说,“我知道女士才可以主动拥抱,但......”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自然就转用拥抱。
中音拍拍她的背说:“真难为你了。谢谢你为老卢所做的一切。”
“背上一拍”,是英语俗语,表示“鼓励”、“赞扬”。琳妲为老卢操心、操劳五个月,从一开始的清理、处理他公寓里所有的一切。她还得回到他病房,清理、处理他走时丢下的一切。她无愧于这样的感谢、赞扬。
那些确实都是她的份内事、合同职责。只是,光论合同,老卢是她的一杯羹。她已为之做完了清理财产、申请社会保障等最化精力的事,往后可以基本就坐享其成了。她不必为他着想、让他回家。她的这份合同,随着他的移居国外,而化解、蒸发。
琳妲因那份合同所得的经历,却会难以忘怀。她再也不会说,自己对华人毫无了解。能认识这样的人,能亲眼见证如此超友谊精神的杰作,她后来写道,真是天赐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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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July 1,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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