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达到而回家,真是顺理成章,天衣无缝!可惜的是,达到目标之说,只是痴人梦呓。”
同在29日晚上,中音仔细阅读老卢的医护档案。为旅途,也为到达后交接,他想尽量多了解老卢的医护需要。
老卢自中风后基本月月上急诊室,直到12月17日。记载的急诊检测,多之又多。中音看得眼花缭乱,想起“多如牛毛”,想起“用高射炮打蚊子”。如果是小题大作,是盲目行事还是为了牟利?抑或,因为怕出事被告疏忽,而搞多多益善?检测与否,科学只能指明部分。某症状可能指示某些疾病。可能性多大才做检测?百分之五、五十、或其它?难定是非,特别如果检测有严重副作用。得凭主观臆断,或凭臆断固化而成、一刀切的所谓标准程序。“标准”一词很中听,虽然可以只是个别医生或医院的标准而已......
12月18日到讨论送人回家的2月24日,历时两个多月,老卢一直没上过急诊室。可谓空前奇迹。他的健康能如此及时稳住,使人愿意考虑他的移迁,是因为他年初就意识到回家希望而不再那么忧郁?还是因为运气?恐怕难免运气的成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是运气的别称。
中音正庆幸时,一行字跃入眼帘,让他大吃一惊:病人只能饮用花蜜态“厚液”,不能饮用水类“稀液”。如果旅途二十多小时没饮料喝,那还了得?!他立即给航空公司订票处打电话,但没人接。大概因为夜已太深。
30日,中音再打电话。听到的,使他心沉。不但加订厚饮料为时太迟,即使他五天前婴儿食品的预订,也无效!
“因为乘客不是婴儿。”航空公司一本正经地解释说。
显然,预订时作的说明,都被当废话给扔了。
旅途上饮、食全无,万万不可!
中音只得提前出门,匆匆上一家含有药店的超市。他向药剂师解释,问超市里卖不卖厚饮料。药剂师说,没有卖,但清水加婴儿食品,就是厚饮料。中音将信将疑,但反正得买婴儿食品,便挑了各种原料、多样口味的十五瓶。
11点,他一到护理所就问姬内,护理所能不能给些厚饮料,让带着旅途用。她说,“那不该有问题吧。我去看看。”
中音走进老卢病房时,听到一位护士助理和老卢在关着门的盥洗室里,猜想在安设导尿装置。他五天前从姬内得知医护队对付失禁的方案:目标是保持旅途干而不湿。起程前日,灌肠剂清空,以此免除拉的需要。起程当日,随身安上导尿管、储尿瓶。旅途适时倒空尿瓶就行。
中音为老卢作最后装箱。一位护士助理也在那整理。来自南方某个西班牙语国家的她,讲英文有点疙疙巴巴,脸上却是满面春光。
她搭讪说,“你们去中国哪儿?”
他反问,“你听说过中国的什么城市?”
“西贡。”
“那在越南。”
“噢,对不起。曼谷,曼谷在中国吧?”
“在泰国。”
“香港?”......
在这个拥有两百来张床位的护理所,光就人数而言,护士助理是主力军,有八十名,而护士、清洗工、管理人员各有至多十几名。有些助理的水平,确实难以恭维。地理知识,似乎无关紧要。有紧要的其它水平问题,只是发生在不同的时日。譬如,信口开河,说是每天领老卢走多少多少路,说是记事本上有记载,却找不出记载。又如,不管听了多少次解释,还是搞不清老卢懂英语。但偶尔地,那“搞不清”也带出些许好处,例如,当老卢作错误“选择”的时候。有一次,他不管朋友的反复劝告,还是不同意洗澡。靠着护士助理的半推半拉,他才无可奈何地得到了一次他极其需要却不愿意的清理......
中音装完箱,把箱子搬到大楼外待发。箱子淡黄色,带有几只小轱辘,明显饱经岁月。它一定陪伴过主人初次出国,陪伴着辗转北美四分之一世纪,这次将陪主人返回老家、返回原点。
中音一回到护理所,姬内就告诉说,老卢可以喝一般饮料。
他感到如释重负。他恍悟到自己的愚蠢,更庆幸“蠢人有蠢福”。他想起,以前听说过饮料上的限制已取消。病历上的内容自然有时间性!但是,要不因为饮料这虚惊,他早晨就不会联系航空公司,不会得知食品预订差错,不会去买婴儿食品,老卢在旅途上就会没有合适食品!冥冥之中有导引?
中音转身一抬头便看到,老卢已在休憩区,坐在老地方,上身只穿红汗衫。一问才知道,准备完毕,那就是老卢上路的装束。中音只得出楼,从箱子里拿一件白灰色毛衣,再交给护士助理,要她去给老卢穿上。室外气温才华氏四十度或摄氏四度,还有五级劲风。给穿适量衣服,可是护理的基本职责。又是一杠,第二杠。
中音向护士台报到。台上的一大堆东西,护士说,是给老卢的随身品,药丸、尿不湿、尿瓶、清洗材料、诸如此类。他请护士找一只“垃圾袋”给装了。庆幸车里带有空包。
他在老卢的出释文档上签名。注意到出释原因栏里填的是“已经达到疗理目标”,去向栏里是“中国的家”。
目标达到而回家,真是顺理成章,天衣无缝!可惜,达到目标之说,只是痴人梦呓。护理所为老卢确定过疗理目标:把能力恢复到常人的百分之九十。但后来,不用说目标,连疗理都被取消!
中音还注意到,文档里没有用药说明。不知道服用剂量、时间,带药何益?!护士给补上一份说明复印件。护理职业以细心为重。护理所却如此大意!继缺乏地理常识、不知穿多穿少,这是短短一小时内的第三杠,最严重的一杠。所谓,三击出局。护理所恰好应验这个起源于棒球的说法,该出局,转眼就从老卢的生活中出局。
正当中音签字,大孙到了。老卢已穿好毛衣,坐在轮椅里,等在护士台前。他周围,休憩区,走廊里,人头攒动。有护士、助理。但更多的是龙钟老人,或坐在沙发、椅子上,或坐在轮椅里,或撑扶架站着。一扫平时的茫然、萎靡,他们一脸好奇,两眼期待,聚精会神地观望着。
该走了。周围响起片片道别声浪。唯有姬内,坐在办公室里,瞪着大眼,向外观看,虽只几步之遥,但别无表示。
一位护士帮着推老卢进电梯、到楼外,再帮着将他扶进大孙的小面包车、扶入副驾驶座位。中音把老卢的箱子搬进车里,去把自己的车停妥后,上面包车,关门,入座第二排。大孙坐上驾驶位,关闭最后一扇车门。
此时,正当中午。
护理所是老卢的家,自他中风以后的家,社会把他托寄、琳妲让他滞留之家。本义上的家,依亲情衍生。亲情,或承血脉,与生同来,或秉心脉,姻缘联结。所系之家,难分难离,难舍难弃。护理所之家,据商务组合。护理商务,一方购买,一方提供。所成之家,随意分离,随意舍弃。老卢该移居中国,法律授权的琳妲决定。护理所就不再是家。
他,终于可以离别这个他沉浮了八个月的地方。
大孙开着车,驶离护理所,驶向十七哩或五十里外、位于西偏南向的双城国际机场。
老卢坐在车里,一直毫无动静,无论车是静止还是奔驰。也许,他得用全神去吸收、体会、消化面临的全新前景。那是,车窗前他久违了的外景,和他回家夙愿即将实现的前景。大自然正值最不耐看的、换装之间的赤裸时节。为大地保暖、遮羞的白雪,业已荡然无存。给大地葱茏、生机的绿叶,尚在孕育之中。视觉所及,唯有混沌的褐、灰色。地面,是赤裸的褐、灰色土壤。地天之间,是同样赤裸的褐、灰色树枝树干。天上,如同样赤裸,倒能有悦目爽心的蔚蓝,但此时,正多云转阴,虽然云层厚薄参差不齐、黑白程度深浅有异,但主调是灰蒙蒙一片。也许,他在祈愿,祈愿他的境况就如外景一样,虽然目前一片凋零、凄凉,但只是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都会转好。也许他在祈愿,他的回家,会是那样的时机。
中音一边与大孙闲聊,一边把护理所刚给老卢的随身品从垃圾袋移入备用行李袋。俩人在明尼苏达大学攻读期间做过邻居。虽然之后各自忙碌,交往不多,其关系有似一首老歌里唱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大孙把车停在机场大楼前,就近西北航空公司登机手续办理区门口。中音下车,进入大楼,朝手续台看去,找可以问讯的人。他走近台前一位站着的女职员,“你好。我需要轮椅助理。”
“你还向其他人提过这个要求吗?”
“没有。”
“那行。我给你联系。”
女职员一边对着对讲机喊话,一边转身匆匆而去。转眼间,中音看到一位女士推着轮椅朝他走。他把她领到车旁。
大孙轻而易举地把老卢从车位上抱到轮椅里。中音看着羡慕地想,自己如果也那么高头大马、臂壮膀圆,路上就不用担心行走问题了。
他从车里取出行李,看见大孙准备推轮椅进大楼,便说,“你不能离车走开。我昨天来送女儿,离车进楼不一会就得了张罚款单。有人推着轮椅,我不会有问题的。你开车走吧。”他把装药的包挂在轮椅上,拿着老卢的箱子和自己的行李箱、手提包,一边走,一边告诉助理推轮椅动身。
大孙正迟疑时,他的手机响了。说是老耿。说,老耿也到了护理所去欢送,只是迟了三分钟。说老耿正往机场赶。
这位多年未见的朋友,新近募捐的战友,中音确实想会。俩人上次相见,恰巧因老卢有事,中音陪伴着上老耿家拜访。只是眼下,他不知道老耿多久才能到。他不愿让大孙在只允许上下车的地方停车久等。他更不愿让八个月来只呆过温室的老卢,光穿着毛衣、牛仔裤在时阴时睛、气温仅略高于冰点的室外久等。路途遥远,前程难卜。他要尽量减小不测发生的可能。他一个劲地告诉大孙,不等。
大孙迟疑,但没什么选择。只得向电话上的老耿转告,只得同老卢说上几句,道别。
半年前,9月22日,是大孙的名字,是有他探望的前景,使老卢畅怀舒心、笑容满面。大孙夫妇,特地请假去看望。是那看望,开启了老卢话语的先例,使他道出联系家人的意愿,使他道出邀请老耿的意愿。这次大孙又特地请假去欢送。两次请假之间,历时半年,他探望、担心、操心不断。尽管,他住那么远。尽管,探望给他痛苦,同情之痛,无方之苦......
中音、大孙、老耿、丽碧、其他朋友,循那次序,初访中风后的老卢。以相反次序,这些人一一向他告别。世上之事,无意间,竟会如此对称。与起初一样,又只有中音了。
但是,结局不会翻版六个半月前的起初。当中音走的时候,老卢会有家人相伴,还会有朋友不时到访。从无亲无朋知晓的当初,到有亲有朋相伴的未来,那是何等的变迁。有了那变迁,才谈得上脱离流沙、返回人间的现实性飞越。
中音还没走,不能走。要完成那现实上的飞越,他还得帮助老卢进行地域、时空上的飞越,由西向东十个时区、由北朝南十四个纬度、向地球反面的飞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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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July 1,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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