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 2009

四 人篇: 3 告辞

“纯粹伤心?还是感动?抑或高兴?难分难辩。那突然爆发出来的语言能力,如同闪电一样,稍纵即逝。”


对琳妲言别时老卢的毫无表示,中音没有感到意外。那不是说,老卢没有表示情感的能力。他有。中音在十一天前还目睹过。

那是16日下午。中音第一眼看到的老卢,又坐在休憩区的老位子。是坐,不是躺,而且坐得正直。老卢一手拿笔,一手拿纸。纸上半页写得满满的,也写得工整。写的,仍然似字非字,重点在非。

看来,他一直在努力,心存希望,坚持不懈。无法知道他是否懂得,他写的不成文字。也无人忍心去告诉他那个事实。护理所一直在夸奖他的华文写得好,认为他用书写减轻自我心理压力──犹如有些人靠记秘密日记自我解脱。也许,他需要诱导。中音在那空白的半页,写下老卢的姓名。他写得大而规范,还仔细地解说了一番。

中音带有很多新闻,开始言归正传。开讲的头条是,“你快熬到头了,再有十几天就能离开这个地方,就能回国了。”

老卢情不自禁地说:“真的啊?!”说得,音、调、情,面面俱到。瞬间,他的语言能力,似乎回到了中风之前。

接下来的新闻,主要是谁谁谁都在出钱出力地帮助他。他听得全神贯注,变得眼泪汪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纯粹伤心?还是感动?抑或高兴?难分难辩。那突然爆发出来的语言能力,如同闪电,稍纵即逝。但从那惊喜,到这眼泪,显而易见的是,老卢的感情思维,尚为丰富,而且能表达出来。

但他难得表达。类似的、语言上的突发表达,中音记得,还有过一次,仅仅一次。

中音在《问答卢博士一事》中描述的老卢中风后唯一一次得以不吃婴儿瓶食的情况,就是当时的背景:“那是12月17日,我带女儿去看他,发现他在急救室。下午三点钟左右,我问他饿不饿,他点头。我就跟医生说,给他点吃的。医生问,他可以吃什么。我说比较细软的东西吧。医生就去弄了夹心面包,夹的是鸡肉碎片,把面包的硬皮部分去掉后递给他。他吃得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似的,吃完了还留恋地把手指逐个舔了,还带著一脸的享受样。”

就在那场护理所期间空前绝后的“享受”后,老卢突然清脆响亮地喊出中音女儿的名字,犹如中风之前,犹如准备同她谈话。她赶紧站到他面前,洗耳恭听。遗憾的是,虽然他明显地努力了好一阵,动嘴唇,动舌头,动喉咙,最终,还是没能给出下文。

这次因首闻有望回家变成可望回家而表达出的惊喜,中音指望过会有续篇。

四天后,20日,适逢春分──往往被看成春天的“正式”开始。中午时分,中音又去看老卢。

与以往的这个时辰一样,老卢正躺在床上。不同的是,一个护理助手正在床前即兴起舞。显然,刚给换了尿不湿。在他上身的毛衣与下身褪至大腿的牛仔裤之间,是赤裸的尿不湿。他右手捏著尿不湿的沾条,食指上是一个小血点,一副需人照护的模样。

中音告诉说,已确定飞机票,到起程时日还有十天。

对这个犹如报春的消息,老卢却显得格外地宁静、抑或超脱、木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刚听了一件不感兴趣的旧闻。那可能是因为,中音当时刚从姬内那儿得知,老卢已经从护理所得悉类似的消息。为了调节他的忧郁症,护理所会在第一时间,向他通报任何好消息,即使好消息的影子。

对随后的各种交代,注意安全、尽量多吃、多锻练、等等的交代,老卢都听着,都点头。别无表示。配上他需人照护的模样,恰似一个听话、顺从的童儿。

一周后的同一个时间,就在中音等待琳妲办移交时,老卢躺在床上的位置,面部的神态,还是那样,与后来听琳妲言别时的一样。

中音利用那等待时间开始为老卢装箱,把东西装进琳妲给留下的唯一容器。

占体积的,只有衣服,好坏新旧,不必遗弃,都能装入。零散的,大量音乐激光碟片、一袋珍珠模样的东西,显然,来自中国。还有,论文、圣经、照片,在美国、加拿大所得。它们是实物,也是象征,分别象征知识、信仰、忆念。人生一世,富贵贫贱,能真正随身携带的,大凡也就这象征的三样。

姬内交出老卢的笔记本电脑。只是,她说,电脑因进水已坏。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原本还有些金钱价值的在美国所得,就此不必再入箱远行。老卢从美、加所得,就剩那些衣服,和那象征的三样。

随着东西的入箱,随着琳妲的正式道别,老卢也许有了误解。也许,他有时误以为,他的走已不是指日可待,而是即刻就到。从而,他又表露了他的心情,虽然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双脚。不时地,他会迫不及待地,匆匆而去电梯口。

这种误解,只能与日俱增。随着他即将回家的消息的传开,护士一见他,就提这事。护理所的有些长住居民,甚至特地上他病房门口,想看看谁居然能幸运地走出这个往往代表生命终点站的地方。而且,逐渐地出现了,向他正式言别的涓涓人流。

28日,是老远赶来的丽碧,由大孙及其儿子陪伴。看望过老卢一次的人,不少;反复看望的,不多。她属于不多之列。正好五个月前,10月28日,中音问,病房里新添的电视机,是护理所的还是朋友送的?老卢说出了中风后最长的话语之一,“是朋友给的。”那个朋友就是丽碧。

29日,下午,是婀仑,代表照护他的四位护士──红发褐眼的自己、黑发栗眼的姣娣、金发碧眼的涝蕊、棕发黑眼的湃特。她送他四位标有各自芳名、个个报以青睐皓齿笑容的合影和单影。她先前化了大量时间,翻书查文,依葫芦画瓢,在合影下书写了道地的华文,“永远想念你”。看来,老卢即使身处劫难,依然艳福不浅。半年前,9月22日,就是这婀仑,一见中音,就惊魂未定地描述老卢日前的入院。她当时的急迫、担心、伤感,及往后对护理的全心投入,一直让中音感动、感叹不已。真是善始善终!

晚上,是老耿夫妇。无论每周的日程多么拥挤不堪,俩人总把看望老卢当成不可或缺的一项。“看望”,似乎是睁眼之劳而已,实际上光路上来回就得化一个多小时,不用说还必须为此打断日常事务。每次探望时,他们携带可口食品,还就地取材,向护士索取平日难得的东西,帮助老卢改善伙食。他们还不时用自己的手机,让他与家人直接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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