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 2009

二 加篇: 9 化解

“对熟知他无亲无医无钱无望现状的听众,那很悦耳。”


2月24日下午2点40分,是双城地区往往长达半年的冬天中难得的阳春时辰。天穹一碧如洗。气温升出冰点七华氏度或四摄氏度。地上的积雪,汗水漉漉,光彩夺目。连风也温柔,把每每相遇的星条旗、锦旗抚拂得时展时收,招人外出,邀人分享这舒适时光。

中音缓慢地从停车场走向护理所大楼,好像在有意拖长滞留室外的时间。他甚至把冬装卸留在了车里,上身只穿着汗衫加衬衣,让体肤尽量饱享大自然的拥抱。明州人爱说,如果你不喜欢眼下的天气,就等。如果喜欢,就抓紧时机,尽情享受。难以相信,几小时之前的气温,甚至几天来、或预报中三天后的日最高气温,都比这要低至少十几度。更难相信,不足一个月前,自己在岛城比这低区区几度的气温里,居然冷得索索发抖,尽管裹着冬装。真是,天气易变,人气也无常。

当中音到达休憩区时,老卢正全神贯注,同隔桌对坐的护士助理玩英语称“黑杰克”、华语叫“二十一点”的扑克牌游戏。他用靠在小桌上、握成空心拳的右手表达意向,或伸直食指往左指,或翘起拇指、转拳朝右指。助理似乎心有灵犀,一看就懂,一边不时对着老卢嘟嘟囔囔,一边负责发牌、分配筹码、等等一切活动。

琳妲也在,居然拿着中音留给老卢的卢家照片,兴致勃勃地问中音各张照片上是谁。中音从裤袋里取出数码相机,给玩完游戏的老卢看里面存的一张张影像。琳妲挤着凑上也要看,一脸好奇,问这问那。老卢看到自己姐、妹的影像时,主动、准确地一一报出了她俩的名子。

得开会了。中音只得匆匆离老卢而去。

“他今天看上去很有灵性。”中音对走在前面的琳妲说。

“是的,真是这样。”琳妲认同地答道。

还是那个护理所初次接待琳妲时用的小会议室。护士长凯西女士,已经靠圆桌坐着,背靠南墙,面对门口。她英国血统,知命之年,黄发碧眼,瘦高个。琳妲挑了紧挨东墙的凳子,靠桌面南而坐。中音在她右边坐下。姬内走进后,靠西墙坐下,面对圆桌方向。

简单寒喧之后,头条议题,自然是老卢的健康。

凯西说,近期最稳定,老卢要走,正当时候。

她说话时,两只手下意识地翻弄着桌面上厚厚的活页文件夹,似乎以此佐证她话语的权威性。她加了不少细节。姬内附和。但在追问下,也直言不讳地承认,谁也无法保证旅途中不会出问题,“任何事都能发生”。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说语,都快传了上千年了。常人如此,何况老弱病残的老卢。

中音扼要介绍了老卢在岛城的前景:卢家心善人多,虽然不富;老卢将住家庭环境,会另有雇工照护;安排针灸、按摩,可能会有助恢复;社会保障金到了后该够,那之前,朋友会设法相助。

对熟知老卢无亲无医无钱无望现状的听众,那很悦耳。耳悦传为喜悦,人人喜形于色。气氛顿时变得活跃、热烈。琳妲尤其话多,犹如身处亲热姐妹之中,叽叽喳喳,无法自抑。她不时提及岛城的一、二,犹如去过一般。中音礼让她当“发言人”。对护理所,她是“顾客”,享有“至上”地位。

如此前景,健康上又正当时候,是否移送的问题,随即自然蒸发。

话题转到如何移送。大家先前已认定,老卢得有人伴旅,得乘坐商务舱。琳妲、凯西提出两项新的要求。

第一,老卢必须认识旅伴。否则,无法预测他会如何行为。毕竟不能轻信他的理解、思维等能力。

第二,旅伴必须熟悉英语,最起码,能与护理所交流,能领会有关旅途的交代,能看懂服药说明,能按要求给服药。旅途中,为了应付不测,最好没有语言障碍。

两项要求,正好是两项否决:不得单用不相识的专业医护服务人员,不能单由不会英语的家人接。两项要求,实际是一项:必须由中音这样的朋友伴旅。

旅伴是移送的关键,非有得当人选不可。眼看讨论没完没了,中音说,“如果找不到其他合适人选,我会自己伴送。”他没想找到人选的可能有多大,只想别让伴旅的事挡路。预定的会议时间只有一小时。需要谈的项目却很多。

凯西、姬内的目光突然不约而同地射向会议室门口。门口是副所长文娣女士。她向大家打了招呼后,走到姬内和小方桌之间,转身后就近小方桌,面朝东站定,再把双臂挽在胸前“抱”着自己──使中音连想到苏剧、昆剧中的“打穷结”和行为学上的排外、自爱体态之说。她,德意志血统,不惑之年,发、眼深褐,个子小而匀称,站着比坐着的同仁高出不多。她侧过脸,小声、正经地问姬内“到哪儿了?”姬内、凯西三言两语给介绍了先前的情况。

紧接文娣的一句“行。继续吧”,凯西提纲要领地说,“旅途上主要会有四难。第一,行走。老卢至多能走几十步,路上得用轮椅。第二,进食。他的食品,可能过不了机场安全检查的关。第三,服药。他从早到晚需要服药。第四,排泄。他大、小便完全失禁。”

“可不可以用护理所的轮椅送到登机?”中音开始提问。

凯西、姬内说,“你应该联系航空公司,看他们提供什么服务。各家航空公司的服务不一样。得买了票后,再问卖票的那家公司。”

“航空公司给旅客的餐食,他不能吃吗?”

文娣简单地说,“他不能吃常规食品。”

“给他挑细软些的,不行吗?有一次他在医院急诊室时,吃了整个鸡肉三明治,吃得好好的。我和女儿看着他吃的。”

“看?看?”琳妲突然连声叫道──意译是:“听见不?!听见了吧?!”

文娣跨出一步,摆出争斗的架势,毫不示弱地也嚷道,“不行!你怎么知道没有一点半滴的三明治吸进肺里去了?!”

说得真没劲。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人不是还没事吗?护理所总说,不吃常规食物是老卢自己的选择,得尊重本人选择。原来,那托词背后,是这么个荒唐处方:因噎废食!中音却没有多说。眼下有使命。老卢在此没有希望,唯有走成,才能一了百了。

“哪里能弄到老卢吃的半流质食品?”

凯西、姬内说,“超市都有。买几瓶婴儿食品就行。”

“他一直吃的,就是瓶装的那种婴儿食品?”话音里带着无限疑惑,带着同婴儿食品相配的幼稚。

“是啊。我们把瓶食放在餐盘里,省得他知道是婴儿食品会伤心。”

“婴儿瓶食那类质地的东西,一般通不过机场的安全检查口,除非有特殊需要。这,你也得问航空公司或机场。”凯西、姬内、文娣加话说。

“药不会带不进去吧?”

“病人需要,就能得到特许。但我们不知道具体规则。你得问机场。”

“服药有什么问题?按规定给他不就行了吗?”

“是的。但他的药,各种各样的很多。规定也很杂。”

就失禁之难,中音特地向专业医伴服务公司,查询过应付方法。他先通报自己的了解,然后询问眼前的护理内行。问得很细,为了理解问题的实质、寻得解决的方法。即便其他人伴旅,他有责任先给解释清楚其中的困难。凯西答得最多。文娣、姬内也参与。答得也细。涉及的,是生活中一般尽量避免谈及的东西,却又将是旅途上的难中之难,又是她们的本行。人人带着一脸难色,但都积极出谋划策,尽力而为,唯恐遗漏什么。

尽管如此,探讨来,探讨去,中音反而变得更忧心忡忡。什么上路前培训、演示、云云。这难中之难似乎比想象的更复杂、玄乎。关键是,凯西、文娣、姬内心里没有现成的方案。等有了方案谈,才能有的放矢。

谈到与岛城医生接轨,轮到中音被问。那里需要哪些医护档案?怎么给传递档案?有没有老卢用的药?医生懂多少英语?能不能看懂英文档案?如此等等。

其中有些提问,是出于法律程序上的考虑。医护档案是个人机密,不得随意外传;最理想的是,由现在的医护队,直接转交接手的医护队。中音不清楚岛城医院的情况,答应会通过卢家去查询。

他提出,“为了问岛城有没有老卢的药,我需要他的药单。”

琳妲爽快地授权护理所说,“给他一份。”补充道,“以后他需要老卢的医护材料时,可以给他。”

文娣追问道,“不经过你?还是应该经过你吧?”

“不用。他可以直接向你们要。你们可以直接给他。”

口说无凭,法律上无效。文娣日后可能会要琳妲就这项授权签字呢,如果中音真自己去要材料。

中音没感到有必要去惹那样的麻烦,但感到吃了一颗定心丸。以后如果护理所、医院不能与岛城医院直接挂钩,老卢的医护档案也会被交给自己转递。

转眼间,姬内拿着刚复印的老卢药单,递给琳妲。琳妲不接,示意交给中音。药单就到了中音的手上。

“光药单就这么多页!”怪不得,服药也算旅途一难。

凯西笑笑,拍拍高度足有她掌宽的材料说,“看看他有多少护理档案。”

在医院的档案,可能更多吧?中音想起,曾在去岛城前催着琳妲要老卢的病历。哪知材料这么多?

关于费用,琳妲吵着报告说,“他准备募捐!两万美元!”

文娣、凯西、姬内发出一片“哇噢!!!”

很可能,她们每个人都募过捐。中音记得,女儿六岁时就开始为“初级女童子军”募捐。募捐是当领导的基本功之一。每个人从小就试过,都知道个中滋味。

中音轻摇着头、似乎无可奈何地说,“商务舱机票,太贵了。”

凯西也摇着头附和道,“贵得无法相信。”然后点着头说,“但就得相信。”

中音侧过脸对琳妲说,“募捐最好用真实姓名。我需要问你,可不可以用老卢的真实姓名募捐?”

琳妲的阳春人气顿消。她恢复了沉思的常态。静思了一会后,慢慢地、一脸难色地说,“我真没有想过这问题。”

明州人爱说的那句话又在中音的脑海里跳出:如果你不喜欢眼下的天气,就等。

文娣、凯西、姬内也都以安静相陪,脸无表情。文娣垂着头看脚尖,凯西低着头看面前的文件夹,姬内仰着头看对面的墙壁。一个个,似乎已把自己从周围的世界分隔出去,犹如把头埋进了沙里的驼鸟。

又苦想了一会后,琳妲绑着脸决定说,“我得先咨询律师。”

话音刚落,文娣、凯西、姬内就如得到了解禁令,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为老奶奶募捐,在乡里邻里,用姓用名的,多得很。那些都是家人的事。”

中音担心,法律上的过虑,会误时误事。等不起。他甚至感到后怕,如果琳妲明确给个不同意,后果不可收拾。刻不容缓。他立即在那七嘴八舌声中对琳妲说,“我收回那问话。不管以后用不用他的真实姓名,那将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我们责任自负。”

他深感懊悔。早知今日,当初自己应该争取做老卢的法定监护人──不做财产监护人,光做事务监护人。天知道琳妲以后还会怎么个硬守着法律上的一字半文,为了自我保护,制造些什么样的不方便。老卢将撤离美国。隐密病难已没有什么意义。

人人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大约什么时候成行?有没有个时间框架?”文娣、琳妲问道。

中音自信地脱口说,“大致一个月吧。3月底。”

“那么快?”琳妲不无怀疑地说,“如果真如此,那谁都会请你去募捐了。”

中音解释了一番,基于自己以前挨家挨户募捐的经验。大意是,捐的人,一般不等;等的人,一般不捐。

文娣给中音递上名片,说,“谢谢你能为老卢做这事。如有需要,只管直接联系。”凯西、姬内,相继依法炮制。

名片上,标明她们三人都是老人院的雇员。上面印有依次分别为绿、黄、红色的三片美国榆树叶,显然用以象征,老人院是为人生秋季暮年。美国榆,在美、加几乎家喻户晓,曾是房前屋后、街道两旁最常见的绿荫树。它的树叶,在秋季确实由绿转黄,吻合年轻年老为“绿鬓”“黄发”的写照,但除非火化,从不转红。那红色,用于老卢却也恰当,那是,最终按方才决定的那样,转去红旗飘飘的国度。

琳妲一边站起身,一边声称,“这事,史无前例,振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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