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憋着的伤感,会一一失控,纷纷决堤,变得不可收拾。”
在浦东国际机场,老卢得以披上家人的外衣,象征性地,回到了家人怀抱。
但他还没有到岛城,更不用说到家。严格地说,按日历而言,他当日、当月到不了岛城。他还得继续旅行。所剩路程,不多。所需时间,却抵得上从东京到上海的飞行。是的,脱离了交通工具及其速度,光讲路程,就犹如给个数字而不提单位,没有意义。
好在,可以用现代通讯工具,先报信、报安。
“接到了!”侄子、外甥分别在第一时间,用手机,向岛城的长辈发出通报。
“他么样?”
对这个简单的问话,俩人却似乎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描述刚接到的、近在眼前的长辈。他的老相、瘦相,让他们想到长辈的长辈,让他们不忍言传。
他们只得闪烁其辞,“到家再说吧。”
没有岛城医院派的车。轮椅助理尽职地一直把轮椅推到停车场卢家的小面包车。就此,航空公司履行了承诺,从初始机场送客停车点,到最终机场接客停车点,提供免费轮椅服务。一直让中音担心不已的老卢的“行走”,圆满结束。
老卢被小心翼翼地扶上第一排乘客座位。中音坐在他左边。侄子坐在后排座位。俩位外甥,在前面开车。
车疾驰在高速路上。车前部的强光灯在黑夜里不时闪烁,催人让道,犹如给快马加鞭,反映驾驭人归心似箭。
老卢毫无睡意。一开始,他似乎竭尽努力,想主动说点什么。他成功了一次。询问侄子,一位曾在上海的故友“怎么样?”他一直半坐半躺,右手拉在车顶靠窗的吊环上,左手自然地搁放在身上,目视前方,一脸沉浸于深思遐想之中的模样,在若明若暗的车里,恰似一尊雕像,凝固不动。侄子不时倾身向前,对着老卢的左耳,简短地说上几句,或问饥问渴问寒问暖,或表达会照护对方终身的情怀、意愿。大多,老卢用似有若无的轻度点头摇头回复。偶尔地,以个把单词作答。
也许,老卢确实在深思。毕竟,太多的事值得深思。他上次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十六个月前,2007年11月,方向相反,季节相反,前景相反。那时,是背井离乡,是万物凋零的秋季,是走向严冬,走向自然季节的严冬,走向他个人生涯的严冬。八个月后,他的职业生涯全盘崩溃,他的人身生命几乎不再。再八个月后,现在,是面对他的发祥地,是万物复生的春季,是走向新生,走向全新的生活。
也许,他在回想,上次回家的事。那时,谈不上衣锦还乡,但经济条件上,似乎前所未有地雄厚,尽管半年前的车祸,尽管紧接车祸后又给家里汇款。尽管,外强下面,也不时自觉中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那时,还想着返美后,大搏豪博一场。可现在,恰似物极致反,青山不再,竟落到这个地步!怎么有颜面对“江东父老”?!这个问题,与回家夙愿,影形不离,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烦心乱意,添忧加愁。谁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得继续听天由命了。谁说过,“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以前嗤之以鼻,现在也只能用来聊以自慰了。只有相信江东父老的亲情乡意了。
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中音想,老卢也许不再能用那样的词汇去想。但老卢脑海的某个部位一定储有“江东父老”及其有关的信息。历史上的“江东”,大抵是当今意义上的“江南”。在楚、汉相斗的年代,还没有岛城地域。得再过五百年,岛城所处的沙洲才开始探出茫茫东海的水面。但当今的岛城,无论在政区还是在文化上,都属于江南体系。至少下意识地,“西征”东归的老卢,难免会有当年楚霸王“西”征功败垂成、无颜东归的伤感。
“我们过江进岛了!”有人通报说。
似乎在继续深思的老卢,没有作出明显的表示。除了,他的眼睛里,多了莹莹泪光。
在随后十几哩或四十多里的路程中,外甥用手机,向望眼欲穿的卢大家属,发出一个个类似的通报。
车抵达岛城医院停下时,昏暗的露天灯光下,影影绰绰,站有好几个人。每人都很沉静,除了为调遣轮椅而必须的说话。即使那些话,也说得简洁、低调。
老卢被扶下车,扶进轮椅。妹推着轮椅,左右由姐、女儿护伴。下意识地,中音跟在后边,似乎非得一步不离地,伴旅到旅程最后的终点。
一行五人进入新近建成、刚刚启用的医院大楼,进入电梯。电梯徐徐上升。突然,中音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驱使,驱使他废除不给中风后的老卢留影的自立规定。他取出相机,摄下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幅老卢夙愿的写照,是夙愿实现了的写照。
轮椅里的老卢在正中,周围簇拥着代代亲人。由于四壁镜子的反复映像,写照里的亲人,显得更是多之又多。
老卢的右边是长他五岁、从小就习惯于看护他的姐。姐穿着“大寒”时的青羽绒服,用双手一前一后地抚护着他的身体,正低头看他,愁眉苦脸地,显然正为所看到的伤心。
身后是小他十岁、从小受他宠爱的妹。妹穿着适于残冬的紫色短大衣,用双手掌控着轮椅的推把,正仰首监视电梯的楼层数目显示,似乎略带如愿以偿的神情,也许正为他的回归庆幸。
左边是少他一个辈份、从小难得见他的外甥女。她穿着灰白相间、胸前织有巨型牡丹花纹的毛线春装,用右手按抚着他肩膀的后部,用左手打着手势,正注视前方,带着平静的表情,似乎正在叙述与他的骨肉之亲。
老卢本人,穿着春装,但一脸冬色。他双手盖在淡粉色被子下,也正注视前方,带着他在护理所时标准的严肃表情,也许仍然处于“何以面对江东父老”的困扰之中。
写照上标明的拍摄时辰是,2009年3月31日,上午11点26分。那是明州所属的美国中部标准时间。就是说,从护士在护理所起步推动轮椅时起算,老卢在旅途上化了二十三个半小时。按现代标准,那是令人咋舌的漫长旅行时间,尤其就既不能自理、又不能正常行走的旅客而言。但相对于卢家朝思暮想盼他回家的时日,相对于为旅行的实现所化的时间,那却几乎是弹指瞬间。
那明州时间相当于北京时间的4月1日,凌晨1点26分。新的一日,新的一月,已经开始,刚刚开始。那是,不光为日历上的日月,还有老卢回归故里、团聚家人、沐浴亲情的岁月。
出电梯,经走廊,一行五人进入一个单人病房。
房间同老卢在护理所的双人病房一般大小。靠窗是一只长沙发,足以让人卧躺陪夜。房间长向的另一端,靠着面对窗户的墙壁,是一张桌子。病床与沙发平行,位于房间中央,一头靠墙。床头有一只床头柜。床头柜与桌子之间,与通向走廊的门户相对的,是通向内室的门户。
在提出派人到护理所病房照护老卢的时候,卢家想象的,就是这样的病房吧。但光为这张病床,即使在“医药费便宜”的岛城,病人得出每天二百八十元人民币的“病床费”。那是,每月八千五百元!好在,除了最初,老卢不需要住院,只需要护理,需要有亲人的护理、陪伴。
就在中音边看边想的同时,卢家人一刻不停地忙开了。妹把轮椅停得背靠床头柜。三位亲人开始为老卢清洗。先排尿瓶。再洗脚,擦干,做得小心翼翼、一丝不苟。
期间,侄子、外甥、弟、卢妹的女婿、等亲人陆陆续续地到达。期间,渐渐地,老卢似乎从冬眠中苏醒,或者,从困扰中解脱。他从完全被动地观望,转成尽量主动地参与。
他自然、正常地询问说,“妈妈呢?”
“家里。”
又对着妹问,妹夫呢?
“他去世十来年了。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他又变得一脸惆怅。
现在不记得了。但也许,有一天,他又会突然开始记得。这,是人脑的神秘之处,也给人希望。
姐用湿毛巾给老卢擦脸,擦脖子,擦背,擦胸,一如半个世纪之前,一如他还是孩童的那些岁岁年年。这个一向身强力壮的弟弟,竟变得如此皮包骨头!从一见到轮椅里的他、就一直在暗暗落泪的她,再也无法隐藏内心的绞痛,开始哭泣。哭泣声,使其他人更加沉闷,而显得愈为清晰。声量,与时俱增。气氛,越益凝重。
屋里每人都一脸沉重,明显憋着伤感。即使以往总是一脸无所谓的外甥,也不例外。一直站在边角袖手旁观的中音,开始担心。他担心,每人憋着的伤感,会一一失控,纷纷决堤,变得不可收拾。他担心,老卢刚刚有所松动的情绪,会因此退缩而又凝固起来。
中音走上前,把手放在卢姐的后背上,轻推着,把她带离现场,带入内室。劝解说,老卢受如此劫难,终于回家,大家应该高兴。他提醒道,“他这副模样回家,心情肯定不好,千万不要给他更大的精神压力。”
俩位穿着白大褂护士服的年轻女士走进病房。有人介绍其中的一位说,是老卢的预定主治医生。她特地志愿值夜班等着。与她打过招呼后,中音想到自己的职责。便下楼从车里取出老卢的东西,把箱子交给侄子。然后,他上医生的办公室,就医护材料和文档,逐一作出解释,逐一交给医生。
医生、护士说,老卢身上的那种导尿装置“我们没见过,不知道怎么卸”。
中音实话承认不懂那种东西。心想,电话上特地问过,还强调过,导尿装置,如果不及时拆除,容易引起感染。当时医生说,没问题的,这样的事情,国内都能做。护理所在会议上说过演示之类的话,但之后再没提过。
对所带药品,医生、护士说,国内没有这样的原货。对药品的包装,她们赞不绝口,赞其精细。
听了中音边看护理所的出释文档边译讲的老卢的病况后,医生说,“这样的事,都写进去的啊!”
设备不同,药物不同,病历不同。显然,老卢将面临一个全新的医护系统。新的系统,意味着新的机会。护理所的人,对住久了的老卢,早已熟视无睹,随他听天由命。而这儿,老卢是刚到的新病人,会得到新的关注。何况,他有至亲作监护人,又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今非昔比!
中音感到,医生与电话上一样有自信。但愿,自信背后,不光是热情。自从机场会合家人后老卢的惆怅样,使中音心里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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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August 26,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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