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平等,就不仅仅是‘以人为本’,而是以人人为本。”
如果说日本的领土版图形如弯着的手臂,那么,从东京到上海,就是越过整个前臂和相似距离的东海。这一千一百哩或三千六百里的行程,虽然远宽于“一衣带水”,但相对于浩瀚的太平洋,大抵也就一“跨”而已。
在班机从成田机场出发后三个半小时的飞行中,老卢一直闭目养神、或睡觉。那是,除了用餐时间。他用的是,盛放于正规餐盘的半流质美食,由笑容可掬、秀色可餐的空姐端上。睡意朦胧间,他也许以为,遇上了天际的仙女。
天际,曾神秘无比,曾令人向往。
人自诩为天地之心、生灵之首。但按进化论、基因学,在这四十五亿岁的地球上,人由兽而来,脱兽胎才二十万年。万年之内,才出现文字的萌芽。到五百年前,才首次环航三大洋,证实地球是球。再过了一百年,人才达成共识,太阳不升不落,恒定不动;倒是地球忙忙道道,既自转,又绕太阳转,还得裹着大气、携带里面的一切,同步转。
那大气,就是人看见的天。不到一百年前,人才开始有飞机上天飞行。班机飞行的天际,介于两重天之间。下面,是气象万千的底部天空,人地混迹,风云变幻;越高越冷,“高处不胜寒”,寒至零下几十度。往上,极少天气现象,按气温变化的趋向,分成或多或少尚有大气的下天、中天、上天三重,外加近似真空的无垠天外和无穷无尽的星体。在上天,越高,则气温越高,直至华氏两千或摄氏一千多度。对这上天的高气温,诚如“国际空间站”上太空行走的影象显示,人若身临其境,却会浑然不觉!
原来,上天是个“太虚幻境”。据推算,人只能感知区区百分之四的宇宙物质,而对洋洋百分之九十六,即使穿身而过,也毫无知觉。因此,即使这太虚幻境诚如《红楼梦》里那样绚丽多彩、美女如云,若不是由周期表里的元素组成,凡眼俗躯就无从察晓。人能察晓的、上天的大气分子,稀薄无比,独立空间太大:每过半哩多或两里或更远,才能遇上个把微之又微的大气分子,自然无从感觉分子的高温。
那是在上天。
在人间,类似地,有注重独立而个体空间较大的社会、场所。想来,习惯于济济一堂、企盼依赖的人们,若误入其中,对里面个体的情性,会类似地浑然不觉,而以为那里人性不济、人情淡薄。但若不是误入,不是看热闹,而是看门道,有心了解、思考,他们便会发现实情。
就整体而言,西方社会比较注重个人空间。那主要是现代的事。在西方文明的摇篮古希腊,即使最富民主盛誉的雅典城邦国,也只允许占一成人口的本地籍自由男人参与普选。它比其它城邦国有更多的奴隶,还爱对外扩张,最后被君主体制国击败。欧洲后来的历史主流,更是在皇权上复加神权。特别在西罗马帝国分崩离析后持续了千年的中世纪,以神的名义,对视为不轨的个人进行“文革”式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不但盛行,而且天经地义。即使四百年前,提议地球不是宇宙中心的学者,还会因此冲撞罗马天主教权威,遭受磨难,甚至被当众焚死。正是在反抗滥用神权名义的过程中,西方才走上追求个人权利、个人发展的道路。首先,凭藉十四世纪起始的重温古希腊文明、重视人性的文化复兴运动,五百年前出现了理直气壮地归正解释经义的新教:唯独凭着信仰,人就足以赢得上帝的恩典(多少类似于佛教中起始于七世纪中华的禅宗南宗主张:不必象北宗那样强调诵经、坐禅、布施,光凭内心体会佛经,就足可立地成佛)。那是,教廷或任何凡胎俗骨,无权干预、无资格中介纯属上帝与个人之间的事。大致与宗教改革同时起步、至今方兴未艾的科学革命,既让人怀疑传统教义,更赋人自信。经过十七世纪理性时代的发展,随着十八世纪启蒙时代的深化,相关的理念,在1776年的美国《独立宣言》中被浓缩成简单明了的“人人生而平等”、“赋有生命、自由、追求幸福、等等不可剥夺的权力”;在《美国宪法》及其修正案中,被具体为一系列公民权利和对当局的制衡,不但使政教分开,而且使皇权无门。
人人平等,谈何容易,但一旦写入立国宣言,便给人以奋斗的依据和方向。起始实施的民主,与古希腊的类似,只有具一定财产的自由欧裔男子够格参与。1788年生效的《美国宪法》规定,国会不得在二十年内禁止“进口人”,那是,不得禁止从非洲买进黑人作奴隶。已有的奴隶,占总人口的两成,依旧世代为奴。在美洲繁衍了万余年的印第安人,也不得平等,被迫同化或迁居特区。时至1863年深秋。同室操戈的南北战争,转眼就将进入第四年。反对国家分裂的北方军,败多胜少。伤亡惨重:双方死亡的军人,最终会超过六十二万,相当于美军在先前所有战争中殉难人数的十倍,或之后迄今一百四十多年中战死人数的总和。反战的浪潮,在北方日益高涨。美国前程难卜,犹如当初在宣言独立的时候。“人人生而平等”一说,也一如当初,被用来争取民心。总统林肯受邀在战士公墓揭幕式上讲“几句话”。他讲了十句,包括脍炙人口的“政府民有、民治、民享”之说。他把“人人生而平等”引用为立国宗旨,把内战目的首次说成是为了这个宗旨,呼吁为之献身。不久,他顿开伯乐眼,终于任命了一位会打胜仗的全军统帅。一年多后,南方投降。所有奴隶获得解放。《美国宪法》中才新添了生在美国便是公民、法律面前平等保护等条款。但是,不少有违平等原则的法律本身,继续存在。甚至还有新的,诸如剥夺华人平等的《排华法案》,时有出台。生生不息、时有刀光血影的民权运动,一波接一波,一浪高过一浪,历经上百年,才终于在1964年带来了划时代的、旨在兼顾人人的《民权法》:明文禁止基于种族、肤色、宗教信仰、出生国、性别的歧视。一年后的《移民与国籍法》,才真正开启了允许大批华人和其他亚洲人移居美国的现代。那些飞越,又籍借方兴未艾的民权运动和法律上的继续充实补遗,在半个世纪内,带来了象征平等的实际性跨跃:一名黑人,靠公平竞选,当上了总统。
人人既然平等,就都值得尊重,都应该自我独立、拥有空间。自我空间需要配套的物质、社会条件。大致在美国寻求独立时开始的工业革命,及其相得益彰、层出不穷的科技、社会等变革,使更多人有机会自食其力、挣得空间。普选制迫使当官者向平民乞求选票,每几年乞求一次,从而不敢随意吞占平民的空间。法律制度的与时俱进、平等施行,让人可以免去许多的虚伪和权衡,尝试中华天下推崇了两千多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社会保障等制度的健全,使人年轻时不必“养子防老”,年老了可以“莫与儿孙做马牛”。老人不必依赖、拖累成年子女,可以购买服务养老。成年子女不必依赖父母的跨代辛劳、越疽代庖,可以自带孩子,避免“不养子女不知父母恩”。学龄子女,不再被父母看为养老的投资、生计,可以享有较大的自由空间,去探索、发挥自己的潜能,去按顶尖大学的录取要求,不光追求学科上的好分数,而且追求成为富有主动性、独立性、公民心的人。中小学教育全民公费的制度,和学校、政府根据家境直至全费资助大学生的高等教育制度,更使学龄子女独立于父母的经济境况,可以凭自己的潜力全心拼搏。
诸如此类的“不必”、“可以”,扩充了可选择范围。但究竟采用什么模式去处事、待友、敬老、爱小,是按老传统,还是结合新选择,则纯属个人决定,别无外界干预。即使在教育新一代方面,返回二十世纪之前旧传统的,也大有人在。多达两百万的中、小学生,不上学校,而上“家塾”,完全由父母在家教课,而在申请大学时,亦能受到平等考虑。
如此等等的物质条件、社会环境,环环相扣,相辅相成,自有内在因果。如果脱离整体,只抽看其中的一、二,只看表象,看热闹,再套用另一个社会的模式去解读,就可能感到匪夷所思。譬如,对于甘醴交际盛行的社会,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能会被当作“人际交情淡”。对习惯于唯家庭护养除非绝后的社会,老人住养老院,会被看成是遭受“遗弃”。对习惯于“三纲”或上智下愚理念的社会,学生的自由,会被说成是“父母不关心”。对习惯于只看一纸考分的社会,学生的课外活动,会被斥责为“误人子弟”。
美国的政坛人士喜欢说,美国是一场试验。真若人人平等,就不仅仅是“以人为本”,而是以人人为本,而且,不是靠谁的施舍,而是依靠广泛认同的法律去实施。这场试验,显然工程浩大,任重道远。现有的体系,远非完美。而正是非完美的部分,往往决定体系的成败,因为诚如常言,整个环链的强度取决于其中最薄弱的环节。一个薄弱环节是,较大的个人空间意味着,需要帮助的人,虽然可望一呼而得百应,但往往必须先“呼”,先主动寻求帮助。
就老卢而言,如果不是单住,中风就会被早发现。如果不是过于介意隐私,他早该实话实说,吁请帮助。中风后,他要亲情就得回老家,就不能享有同在美国一样的社会保障。要缓和这种欠缺,美中必须先有相关的双边协定。
但愿,中国能早日作出最后跨跃,建立全国性的社会保障法,早日与美国签订《社会保障整合协定》,就如美国与日本等二十多个国家有的一样,就如美国的班机三十多年前开始既飞日本也飞中国一样。
这日本,比江苏省大不了多少:人口近乎翻倍,领土面积够得上三、四个,但可耕地面积却相似。它最早遇上中华文明时,还没有文字,犹如印第安人刚有欧洲人找上门的时候一样。它嫁接上中华文明才起家,从两千多年前、可能由苏南人教的学种水稻,到五世纪开始的照本搬用文字、皇制,到十二世纪的引进禅宗。十九世纪中叶美国人闯门而入后,它无奈屈从签约,被迫向一个个列强开放。它开始模仿欧洲资本主义文明,采用民选议会但皇帝专断的德国政制,迅速实现工业化,跻身列强,黩武穷兵、四处杀戮半个世纪,直至试图蛇吞象吞中国吞垮了血本,直至1945年挨了美国的两颗原子弹。投降后,实施由俩个美国兵按自由民主平等理念起草的《日本国宪法》,保留皇帝但取缔皇权,创建具有日本特色的资本主义,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在这个中美烙印无处不在的国度,人......
中音的似梦非梦,被班机机长的广播讲话骤然打断。班机开始下降了。舷窗位的天幕上,繁星闪烁。机舱里,一片昏暗,除了发自个人阅读用灯的两、三束光锥。
班机噪音越来越大,太大。中音试着打哈欠,咽口水,使中耳与耳膜外的气压平衡。听觉似乎恢复了。不久,噪音又急剧上升。有踩闸煞车的感觉。噪音随即变成怒吼,但很快便几乎嘎然而止。班机变成了公共汽车,把乘客带到停机坪。那是,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当地时间晚上9点40分。
与到达成田机场时一样,中音提前向乘务员订了轮椅助理服务。不同的是,那次,轮椅一到机舱口,乘务员就通知中音,又帮提包,又带路。不管老卢走得多慢,其他旅客都驻足等着,驻目看着,直到助理推着轮椅起步上路。这一次,需要轮椅助理的乘客,几乎得等到最后才走。
有位乘客不无抱怨地说,“怎么与东京不一样?”
有位乘务员毫无迟疑地答,“因为这不是东京。”
世事,就是无常!
好在,轮椅就在经济舱通道口等着。与老卢的座位,几乎是名符其实的近在咫尺。在中音的扶护下,老卢一步一颤地走完了这段多少还算美国的最后路程。
他把一只脚慢慢地移上了机舱外的通道,然后另一只脚跟着也离别了班机。他整个人到了中国。
由轮椅助理推椅、带路,经残疾人专用通道,老卢一行三人到达边境检查口。通道口有位轮椅里的女士,因入境证的事,颇费口舌。等到右邻的检查口刚空出,助理就迅即插了过去。
助理把中音递过去的两本护照,传给坐台里的边检员女士。女士查了一会电脑后,站起来,平举着护照。她看看护照照片,再看看轮椅里的老卢。她把目光移向手里的护照,再移向轮椅后的中音,注目,犹如小学生默念似地,移动嘴唇,默念姓名。中音回报以默默的、轻轻的点头,一次、两次。随之,女士作出放行的表示。老卢被正式接纳入中国。
一行三人在提得托运行李后,从绿色通道走出海关。就此,从美国进入中国的所有关卡,全部、彻底通过。成百上千美加华人为之奉献的老卢回国夙愿变成现实!
三人刚出海关,前往机场迎接的侄子和俩个外甥,一下就认出了老卢。侄子在第一时间,给轮椅上的叔叔,披上一件宽大的棕色灯芯绒外衣。
象征性地,从此,老卢回到家人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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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August 26,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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