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26, 2009

三 华篇: 7 惋惜

“但一位主宾,业已长逝,另一位,功能上所剩无几。”


3月9日,中音去护理所陪伴鲁波特和李女士先后看望老卢。他如约下午1点钟到达。鲁波特却已经与弟子在休憩区谈了一回。是单谈,不是交谈,因为弟子没开口。弟子一脸无动于衷,六天前的盼望劲荡然无存。但他毕竟坐着,远胜于鲁波特想象的神志迷离状态。

中音礼貌送客,但鲁波特谈兴未尽,欲罢不能。结果,他在室外谈了很久,谈弟子,谈自己,尽管室外的环境又阴又冷。气温冰点左右,但不时有阵风扫过。

弟子在明尼苏达大学与同事有过激烈冲突,与首任导师彻底闹翻。鲁波特便将其纳入门下,但只能提供正常资助的半数。时过境迁十几年,他对那无奈的资助水平还深表歉意。弟子靠打工走出困境,在获得博士学位后又成功改行,打进尚为处女地的信息技术领域。鲁波特因此称赞不已。

祖籍斯堪的纳维亚的他,自己的过去纵深七十来年,横贯世界多国。即使为了平常生活,他就得不时驾车纵贯美国大陆,奔波于明州和墨西哥的北疆之间。他有如此深广的人脉牵挂、众多的事务牵挂,却专去看望这沦落的旧弟子,也许与那赞慕有关,但无疑可敬可嘉!

常言说,每场冲突至少有三个版本:冲突两方各自叙述的版本,外加事实真相的版本。中音听说过那些冲突,这次无非是多听了个版本。出乎他意外的是,有些当事人,至今依然耿耿于怀。更意外的是鲁波特的提问:弟子在冲突中表现出的“强横性格是否出于他过去的红卫兵经历?”

所谓“红卫兵经历”,西方人指的是,在满篇圣哲贤智语录的“小红书”的煽动下,行使打人砸物等兽性行为。中音想到那个时期里数百个美国城市也经历了暴动。但那些是自发的,而红卫兵的行为是自上而下操控的。他只回答说,“他我不久前还聊过那时的经历。他说,趁着大家忙着‘串联闹革命’的机会,他‘游览全国,吃遍各地’。即使有狂热行为的红卫兵,当时绝大部分只是学生娃娃,随着成熟,大多会看破‘红尘’,浪子回头,不会在行为性格上留下多少那时的印记。”

话虽这么说,“红卫兵”这个十字架是摔之不去的。当年,正值“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般年华的一代人,被煽动起来,被当工具用。兽性分子,适逢时势,趁机大大施展、发泄了一番。他们的恶行,磬竹难书。立功受奖的人,不计其数。许多还因此步上了高升的云梯,官运亨通。“文革”后,被官方钉上耻辱柱的,却寥寥无几。整代人的名声,被永远沾污,可谓,“跳在黄河也洗不清”。

鲁波特的谈话内容中最让中音惊叹的是,一位北京籍的华人女教授,因患胰腺癌,已去世三年。十年前,中音发现学院里新添了那位与他同姓的教授。他特邀王明等诸多朋友一起作客相陪,意在给她和老卢相互认识的机会。那个晚上的轻松愉快情景,想起来,仍然相当清晰。但一位主宾,业已长逝,另一位,功能上所剩无几。真是,人生几何,逝者如斯夫!

送别了鲁波特,中音回到休憩区。有一位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仰着头,面对空间,大声说话。她吐词清晰,抑扬顿挫,说个不停。其他人置若罔闻。有人认为她说的是波兰语,护士嘀咕道,但谁也听不懂。几十年的人生,百般的经历,虽然有正常的语言能力,却无人理解。虽然周围人来人往,却仿佛与世隔绝。可悲可叹!

中音向老卢介绍募捐进展,介绍将到的客人。老卢似乎也有话要说。他颤颤巍巍地走到护士台,伸出手掌。护士立刻心领神会,给他笔、纸。

老卢就在护士台上,捉笔书写。笔,捉得道地,运得自如。字,写得认真,书得流畅。字迹似英文,一行行,自左而右,相连成串。字迹又似华文,一笔笔,横平竖直,有轮有廓。

中音一边静神观摩,一边竭力想象。他自以为英华两通。但面对纸上的英华合璧,他却两眼抹黑,一字不识!

他想起,见过类似的笔迹。12月17日,他还见过老卢在出院表格上所谓的签名。“所谓的”,因为签的是没有意义的简单记号。他追问时,接受签名的人,给了个心照不宣、一笑了之的表情。

现在是眼见为实,眼见如此长篇的即兴书写。中音感伤不已。这就是护理所宣扬的老卢“在纸上写华文汉字”!原来,人脑也只不过类似电脑一台!一旦出点故障,里面储存的信息、指令技能等等,就如不再存在一般。

几十年的教育、经历、累积的才识,何在?所剩有几?

中音想起“上当”的一件事。12月3日,他问老卢要不要、能不能给家人发电子邮件;不管怎么问,问几次,得到的都是点头。一周后,他就带了笔记本电脑去,从打开电脑,到联接网络,到打开软件等等,每做一步,都问要不要,得到的老卢的回答全是点头。一直到要打字了,老卢才开始摇头。之后不管中音如何劝说,终归徒然。

再往前,11月12日,完全随机地,中音指着林肯的照片问老卢:“哪是谁?”得到的回答是谴责的眼光,“怎么提得出哪么愚蠢的问题”的眼光。从中,他体验出护士经常讲的有关说法。那就是,还在有疗理的日子,老卢会回答两个简单问题,然后拒绝配合,用的就是这类眼光,护士说,表示那样的问题“低于他,不值一答”。

12月17日,护士谈到过,不管采用什么限制行动的把戏,不出几天,老卢就会想出对付方法,使之失效。

一句话,老卢实际残剩的知识,也许比他本人认为的少,但不该低估。何况,似乎丢了的知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还会回归。但愿如此。但愿化了几十年辛辛苦苦攒积起来的才识,不会真的就那么如水东流、一去不返......

过3点,李女士到达。她的探访,中音没有先征得老卢的“授权”。除了气功大师的义医之访,这是唯一“擅自作主”的例外。性质上,这属于公访,不是私访。

小个的李女士,看上去疲惫、心急。护理所,她说,离路道太远,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对她,时间太短缺了。她是国内1979年考入大学的,后经新加波,再移居美国。除了当主任,她还身兼妈妈、翻译等职。她发的电子邮件上标的时间,可以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内的任何时间。那是因为,为了用有限的时间去履行几乎无限的职能,她往往在电脑前,困不可挡,而突然伏几入睡;一旦醒了,便又继续工作,无论日已多长、夜已多深。对她认真负责的职业道德,中音在与她的初次交道中便已深有感触。

老卢明显累了,无精打采,似睡非睡。对客人,他有点视而不见,爱理不理。虽然,所有捐给他的款都得经过这位客人之手。客人问了两个很正规的问题,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中音解释说,只能提闭关型问题,因为老卢只能用点头、摇头作答。客人试了几个小问题。“面谈”就结束了。显然,她高估了老卢的能力,正好与鲁波特的低估相反,尽管俩位的信息都来自中音。

中音带李女士参观病房。与半年前相比,床现在以长边紧靠东墙,床头柜移置在西墙边,上面多了电视机和光碟等综合播放机。但有意义的变化,是多了不少个人物品。

西墙“启事板”上,贴着琳妲11月带去的、一年前拍的老卢站在住宅前的半身像。还有,11月底来自卢兄的信。最醒目的是,中音在卢家拍的四张大幅照片:母亲和妹,弟和姐,侄子,外甥。

衣柜上,是一排书:老卢的博士论文、硕士论文、几本厚厚的信息技术手册、字典等等。书是圣诞节同女儿一起搬去的,中音解释说,为了让护理人员都了解,老卢懂英语、有学问,不要误以为他语言不通而爱理不理。书旁站着的,是同时拿去的、夹有三张照片的镜框。两张是老卢在多伦多时与王明、老余等朋友的合影。一张是在双城地区老卢与大孙、老耿等打蓝球朋友的合影。

俩人从病房出来、途经休憩区离开时,躺椅里的老卢,似乎睡着了,上身卷曲成虾米一般。毕竟,那个下午与他的平时相比,太忙。他连午睡都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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